屋裡,看到和尚收傘,光頭影影綽綽地亮。和尚不緊不忙地在門檻上颳著鞋底上的泥巴。他聽到母親問:“怎麼這會兒才來?”和尚說:“西村『大咬人』的娘七日墳,去唸了幾遍經。”“我道是怎麼來這麼晚,尋思著你不會來了呢。”“怎麼會不來!”“下雨啦。”“下刀子頂著鍋也要來。”“快進來吧。”和尚進房門時悄聲問:“肚子還痛?”“不怎麼覺的了,嗐……”“你愁什麼?”“他爹就到了十年墳了……我又成了這個樣,真是上也難不上也難。”“上吧,我來唸經”。……
那一夜他一直睜著眼,聽著枕下的小劍的鳴叫和窗外零落的雨聲,聽著和尚熟睡時發出的均勻的呼嚕和母親在夢中的囈語。貓頭鷹在近處的樹上怪笑一聲,驚得他折身坐起。他穿好衣服,提著小劍,站在和尚與母親的房門口諦聽片刻,心裡一片白茫茫的荒原似的寥遠空蕩。他輕輕拉開堂屋門,走到院子裡,抬頭看天,鉛雲有些淡薄。透出一片熹微的黎明之光。春雨依然如昨晚那樣,淅淅瀝瀝,不緊不慢地落著,雨點落到土地上時滋潤無聲,落到水汪裡時發出輕弱的破碎聲。他沿著那條通往天齊廟的彎彎小路走去,這條小路有三里長,橫過一條潺潺湲湲的小溪流,溪水裡擺著幾塊踏腳的黑石頭。白天,溪水是異常清澈的,細沙的溪底上魚蝦歷歷可數。現在小溪灰濛濛的,罩著一層薄霧,雨點落水聲,使人倍覺悽惶。黑石頭溼漉漉的,水光瀲灩。他站在石頭上,低頭看著溪水怎樣在石頭前衝起浪花。看了很久。溪邊是平坦的沙地。栽著一片梨樹,梨花正開放。他跳過小溪,拐進梨林。樹下的沙地堅韌有彈性,時有大粒水珠下落。梨花在朦朧中白得有些扎眼。清冽的空氣裡,並無梨花幽香。
高粱酒。4
在梨林深處,他找到父親的墳墓。墳墓上生著幾十蓬枯草,老鼠在草間鑽出十幾個粗大的洞口。他用力回憶著父親的模樣,恍恍惚惚地記著一個瘦長的黃皮漢子,嘴上一圈焦乾的黃鬍子。
他回到過溪的小路邊,隱在一棵樹下,眼巴巴地看著溪中那幾塊黑石頭前那幾簇雪白的浪花。天色更淡更亮,雲漫漫平平,小路輪廓已清晰可辨。他看到和尚打著黃油布傘從路上急匆匆走來了。他看不到和尚的頭,和尚的頭被雨傘遮著。和尚的青色偏衫上有一點點的斑駁溼處。過溪時,他撩著長長的偏衫襟,高高地舉著傘,微胖的身體扭動著。這時他看到了那張略有些浮腫的白白淨淨的臉。他攥緊了小劍,他又聽到了小劍的尖嘯。他的手腕子又酸又麻,手指都有些痙攣。和尚過了小溪,放下衣襟,跺跺腳,跺腳時有兩個泥點濺到衣襟上,他抻直衣襟,用手指彈著泥點旁邊的布,把泥點撣掉了。這個白和尚永遠整整潔潔,清清爽爽,身上散著一股怪好聞的皂角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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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嗅著那股皂角味兒,看著和尚收起雨傘——收收撐撐,把傘上的雨水抖掉——夾在腋下。和尚頭皮青白,頭頂上那十二個圓圓的疤點閃閃爍爍。他記得母親曾經雙手摩挲著和尚的頭,像摸弄著一件珍重的法寶,和尚把頭伏在母親膝上,像一個安靜的嬰兒。和尚近在眼前,他聽到了他的喘息聲。劍在手裡像條滑溜溜的泥鰍一樣幾乎攥不住,他滿手是汗,目眩頭暈,幾乎要栽倒。和尚過去了。和尚吐了一口汙穢的痰,掛在一莖草上,粘粘地垂著,啟用了他若干醜惡的聯想。他躥過去,腦袋脹得像鼓皮一樣,太陽|穴像擂鼓一樣咚咚響。彷彿是那小劍鑽進了和尚的軟肋。和尚踉蹌兩步,手扶一棵梨樹站定,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和尚的眼神是痛苦的、可憐的,他一時感到非常後悔。和尚什麼也沒說,慢吞吞地扶著樹倒了。
他從和尚的肋下拔出劍來,和尚的血溫暖可人,柔軟光滑,像鳥類的羽毛一樣……梨樹上蓄積的大量雨水終於承受不住,噗簌簌落下,打在沙地上,幾十片梨花瓣兒飄飄落地。梨林深處起了一陣清冷的小旋風,他記得那時他聞到了梨花的幽香……
殺了單扁郎,他不後悔也不驚愕,只是覺得難忍難捱的噁心。火勢漸弱,但依然極亮,牆壁青幽幽的影子在地上瑟瑟地抖動。狗叫如潮,淹沒了村莊。水桶的鐵鼻子吱吱勾勾地響。水潑進火裡被燒灼得滋滋啦啦亂叫。
六天前那場滂沱的大雨裡,他和轎伕們被澆成落湯雞,那姑娘也溼了正面,背面半乾。他和轎伕吹鼓手們就站在這個院子裡,腳踩著混濁的雨水,看到竟是兩個邋邋遢遢的半老漢子把那姑娘攙進屋去。偌大的村莊,竟無一人前來看熱鬧。始終不見新郎的蹤影。屋子裡散出鏽蝕青銅的臭氣。他和轎伕們頓悟:那個躲著不露面的新郎,定是個麻風病人。吹鼓手們見無人來看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