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一根高竿,竿上亮著一盞牛蛋子形狀的大電燈,綠熒熒的,照得萬物變色。
狗 道。10
父親趴在爺爺身邊,看著鐵絲網裡邊來回遊動的崗哨。
一輛貨車從西馳來,粗大的煙筒裡噴著一簇簇強勁有力的暗紅色火星子,車燈光像一道河,從遠處嘩嘩地流過來、沒被軋壓的鐵軌也嘎嘎吱吱地叫。
爺爺和父親爬到鐵絲網邊上,用手掀動,想弄出個窟窿鑽進去。鐵絲繃得非常緊,一個鐵蒺藜骨朵扎進了父親的手掌。父親低低地呻喚一聲。
爺爺輕聲問:“怎麼啦?”
父親輕聲答:“扎手啦,爹。”
爺爺說:“過不去,回吧!”
父親說:“有槍就好了。”
爺爺說:“有槍也出不去。”
父親說:“有槍先把牛蛋子燈打碎!”
爺爺和父親退到一個黑影裡,爺爺摸起一塊磚頭,用力扔到鐵道上。崗哨一聲怪叫,開了一槍,探照燈立刻掃過來,颳風一樣的機槍響聲把父親耳朵震得半聾,子彈頭打得鐵軌金星飛迸。
八月十五日,中秋節,高密縣城大集。雖是戰亂年代,老百姓還得活著,活著就要吃穿,就要買賣。出城的進城的,摩肩接踵。早晨八點鐘,一個名叫高榮的小夥子到縣城北門上了崗,他嚴格盤查著進出的人。他覺得對面的日本兵非常不友好地看著自己。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和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趕著一隻小山羊從城裡往外走,老頭臉色漆黑,眼睛發青;小孩子的臉色則發紅,流汗,好象很緊張的樣子。
來往行人很多,都在門口被卡住,高榮一絲不苟地盤問檢查。
“到哪裡去?”
“出城,回家!”老頭說。
“不趕集啦?”
“趕完了,買了只羊快病死了,便宜。”
“你什麼時候進的城?”
“昨下午就進了,住在親戚家,一大早就買了羊。”
“現在到哪兒去?”
“出城,回家。”
“走吧。”
爺爺和父親趕著那隻小羊,出了城。小山羊肚子沉重,挪蹄艱難。爺爺用一根高粱稈子抽打著它的屁股,它咩咩地叫著,痛苦地扭動著尾巴,跑向通往高密東北鄉的土路。
爺爺和父親從墓碑下起出槍。
父親說:“爹,把山羊放了吧?”
爺爺說:“不,趕著它走,趕回去殺了,咱爺倆過箇中秋節。”
父親和爺爺正晌午時趕到了村頭,他們遙遠地望到近年來修整過的環繞村莊的高高的黑土圍子時,就聽到了村裡村外激烈的槍炮聲。爺爺想起臨去縣城前村裡尊長張若魯先生的擔憂,想起自己連續幾天來的預感,知道這樁禍事終於降臨了。他暗暗慶幸一早出縣城的正確,雖然擔風險,但畢竟趕上了,能幹點什麼就乾點什麼吧。
爺爺和父親把半死不活的小山羊抱進高粱地。父親動手拆開逢住羊腚眼的麻繩。父親拆著麻繩,想著在那女人家往羊屁股裡塞子彈的情景,五百五十發子彈,塞進小山羊的屁眼,把山羊肚子墜得下垂如彎月。父親一路上直擔心,一會兒擔心子彈把羊肚子墜破,一會兒又擔心山羊把子彈全部消化掉。
父親撕開細麻繩,羊屁股像一朵梅花,猛然綻開,蓄積良久的羊屎豆子劈哩啪啦落下來。小山羊拉了一堆屎,癱在了地上。父親驚訝地說:“爹,壞啦,子彈都變成羊屎啦。”
爺爺提著羊角,使山羊直立起來,然後上上下下地墩著,光燦燦的子彈,從失去括約力的羊屁眼裡,撲撲嚕嚕地冒出來。
爺爺和父親撿起子彈,先壓滿槍膛,又裝進口袋,也不顧山羊是死是活,從高粱地裡,斜刺裡往村子前邊插過去。
鬼子已經把村莊團團包圍,村子裡硝煙瀰漫,有幾處黑色的煙火在升騰。父親和爺爺先看到藏在高粱地裡的小炮陣地。共有八門迫擊炮,炮筒子半人多高,炮口一拳頭粗細。二十多個穿土黃|色軍衣的日本人正在放炮,一個精瘦的鬼子拿著小旗指揮著。每門炮後都有一個鬼子,劈著腿騎著小炮,雙手拤著一個帶翅膀的、明晃晃的小炮彈。瘦鬼子一劈小旗,鬼子們一齊鬆手,把炮彈掉進炮筒裡。炮筒裡一聲響,炮口躥出一股火,炮筒子往後一縮,一個明晃晃的東西早上了天,吱吱地叫著,落到圍子裡。圍子裡先冒起八股煙,接著傳來八聲合成一聲的巨響。那些煙柱裡,像開花一樣濺著黑糊糊的東西。鬼子又放了一排炮彈。爺爺如夢中醒來,掄起匣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