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無意間會對他流露出幾分敬意,為了彌補這一過失,他們故意嘲笑他性格上的弱點,為他身染多種惡習而悲嘆連連。
〃不用說,可憐的老克朗肖再也成不了氣候啦,〃他們說,〃這老頭已無可救藥。〃
事實上,也只有他們這個圈子裡的幾個人欣賞他的天才,而他們自己頗以此為驕傲。出於青年人對幹傻事的中年人所特有的那種輕蔑之情,他們在背後議論到他的時候,免不了要擺出一副纖尊降貴的架勢。不過他們認為,此公鬱郁不得志,實在是生不逢時,如今這個時代只允許一雄濁步群芳嘛,而他們能結識這樣一位人傑,畢竟臉上很有幾分光彩。克朗肖從不到格雷維亞餐館來。近四年來,他一直和一個女人同居,只有勞森曾見過那女人一面。他們住在大奧古斯丁街的一幢破舊不堪的公寓裡,靠六樓上的一個小套間棲身,境遇甚為糟糕。有一回,勞森津津有味地描繪了那屋裡汙穢凌亂、垃圾滿地的情形:
〃那股撲鼻的臭氣,燻得你五臟六腑都要翻倒出來。〃
〃吃飯的時候別談這些,勞森,〃有人勸阻說。
可勞森正在興頭上,哪肯住嘴,硬是把那些曾鑽進他鼻孔的氣味繪聲繪色描述了一番。他還惟妙惟肖地講了那個給他開門的女人的模樣,講的的時候,那股得意勁兒就別提了。她膚色黝黑,身材矮小而豐腴,年紀很輕。滿頭烏黑的雲鬢像是隨時都會蓬鬆開來。她貼身裹了件邋遢的短上衣,連緊身胸衣也沒穿。那張紅撲撲的臉龐,那張富有性感的闊口,還有那對流光泛彩、勾魂攝魄的雙眸,使人不禁想起那幀陳列在盧佛爾宮內的弗蘭茲·海爾斯的傑作《波希米亞女子》。她渾身上下透出一股招蜂引蝶的浪勁兒,既讓人覺得有趣,又令人不勝駭然。一個蓬頭垢面的嬰兒正趴在地上玩。那個蕩婦揹著克朗肖,同拉丁區一些不三不四的野小子勾勾搭搭,已不成其為什麼秘密。然而才智過人、愛美勝似性命的克朗肖竟然和這樣一個寶貝貨攪在一起,真叫那些常在咖啡館餐桌旁汲取克朗肖的睿智敏慧的天真青年百思而不得其解。克朗肖自己呢,對她滿口不登大雅之堂的粗俗言詞倒似乎大加讚賞,還常常把一些不堪入耳的粗話轉述給別人聽。他調侃地稱她La fille de mon concierge。克朗肖一貧如洗,就靠給一兩家英文報紙撰寫評論畫展的文章勉強餬口,同時還搞點翻譯。他過去當過巴黎某英文報紙的編輯,後來由於好酒貪杯而砸了飯碗,不過現在仍不時為這家報紙乾點零活,報道特魯沃飯店舉行的大拍賣啊,或是介紹雜耍劇場上演的活報劇什麼的。巴黎的生活已經滲入他的骨髓之中;儘管他在這兒嚐盡了貧困、勞累和艱苦,但他寧肯捨棄世間的一切,也不願拋開這兒的生活。他一年到頭都廝守在巴黎,即使在酷暑盛夏,他的朋友熟人全都離開巴黎消夏去了,他也不走:只要離開聖米歇爾大街一英里,他就渾身感到不自在。可說來也是樁怪事,他至今連句把像樣的法國話也不會說。他穿著從〃漂亮的園丁〃商場買來的破舊衣衫,始終是一副英國佬的氣派,大概至死也改不了啦。
這個人確實是生不逢辰,要是在一個半世紀之前,那他一定會混得很得志。因為那時候單憑能說會道這一條,就能出入於社交界,結交名流,觥籌交錯地喝個大醉酩酊。
〃我這個人啊,本該生在十九世紀的,〃他對自己這麼說道。〃我缺少有錢有勢的保護人。否則,我可以靠他的捐贈出版我的詩集,把它奉獻給某個達官貴人。我多麼希望能為某伯爵夫人的獅子狗寫幾行押韻的對句。我整個心靈都在渴望能和貴人的侍女談情說愛,同主教大人們談天說地。〃
說著,他隨口援引了浪漫詩人羅拉的詩句:
〃Je suis venu trop tard dans un monde trop vleux.〃
他喜歡看到一些陌生的面孔。他對菲利普頗有好感,因為菲利普在同人交談時似乎具有這樣一種不可多得的本事:言語不多又不少,既能引出談論的話題,又不會影響對方侃侃而談。菲利普被克朗肖迷住了,殊不知克朗肖說的大多是老調重彈,很少有什麼新奇之點。他的談吐個性鮮明,自有一股奇異的力量。他嗓音洪亮悅耳,面闡明事理的方式,又足以使青年人拜倒折服。他的一字一句,似乎都顯得那麼發人深思,難怪勞森和菲利普在歸途中,往往為了討論克朗肖隨口提出的某個觀點,而在各自寄宿的旅館之間流連往返。菲利普身為年輕人,凡事都要看其結果如何,而克朗肖的詩作卻有負於眾望,這不免使他有點惶惑不解。克朗肖的詩作從未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