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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她說我表姑住在哪個屋?這時一聲沙啞沉暗的誰呀

——從她面前的上房飄出來,她就看見村長的媳婦出現在了屋門口。望見村長的媳婦時,金蓮身上當的一聲響,所有脈管中的血液都凝著不動了。王奶給她說過村長媳婦是癱子,可她沒有想到村長的媳婦竟癱到了須把雙手穿在兩隻鞋裡當成雙腳,才能在那專門為她鋪的水泥地上挪動著走。她看見村長媳婦頭髮已經花白,臉上的皺紋像旱地的裂口一樣深。

不足45歲的人,彷彿已經過了60歲。金蓮吃驚著,偷看了一眼已是副鄉長的村長慶,忽然之間她就可憐起了村長來,想這樣一個呼風喚雨的人,能把集貿市場搬到村街上,讓全村兩千多口人,幾年間家家都住瓦屋、吃白饃的人,走到街上誰見了都想和他說話的人,原來過的卻是這樣的日子喲。她聽著村長平淡的吃饃喝湯聲,叫了村長媳婦一聲大表姑,走進屋裡,放下東西,說了娘和媒人的關係,提醒了媒人和村長媳婦的關係,村長媳婦立刻熱情起來,仰頭拉著金蓮的手,劈頭問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老大,他的那號病,好了嗎?

金蓮不知該回答啥兒了。她想說老大正在熬藥治著呢,這時候村長在外面用力地咳了一下,厲聲說不好他還會結婚嗎。

村長媳婦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她拉著金蓮坐在她身邊的一張凳子上,又要挪著身子去給金蓮取蘋果。金蓮追到裡間屋的門口才將她攔下來。就在那隔著一條鴛鴦戲水圖案的布簾撩開又落下的眨眼間,金蓮看見了那屋裡擺著兩張床,一張低的只有矮凳一般高,地鋪一般,不消說是村長媳婦的,另一張有床頭的單床靠在牆裡邊,不消說那是村長的。

看到那分開的兩張床,金蓮心裡咚地一下,彷彿有一塊木板砸到了腳地上,連騰起灰塵的聲響她都聽到、看到了。相隨著那聲響,她產生了一個冷涼的念頭:回家她也要和老大分床睡。好在這念頭一閃即逝,被一股潮腐稠滯的怪味給擠走了。那是一種金蓮在孃家村裡常聞的那種住在低矮的屋內,又懶得端屎倒尿人家的黴臭味。她已經好久沒有聞過這種渾濁的氣味了。她有些噁心,可想到這是村長家,想到自己孃家村十戶八九都有這氣味,便忍著噁心,若無其事地和村長媳婦退回來坐到門口的凳子上。

村長媳婦好久沒人和她說話了。金蓮陪著她說了許多的話,說了她孃家的山,孃家的水,孃家的莊稼和樹木,牲畜和村人,當轉回話題要說劉街時,村長吃完了飯,他的姑女月穿著一條劉街只有金蓮賣過的那種灰呢毛裙從廂廈屋裡出來了。

村長冷言問月,你去哪?

姑女說出去走走。

村長惡語道把裙子脫了。

姑女嘟囔說街上許多人都穿了裙子呢。

村長說敢踏進那些歌廳舞廳我打斷你的腿。

姑女說我到我同學家裡還不行?

村長說去把你孃的屎盆倒了再出門。

姑女說我前天才倒過,咋又輪到我倒了?

村長說我就偏要讓你倒,看你那個衣裳架兒,還真的以為你就是城市的洋人了。

姑女就扭著身子朝著爹孃的屋裡走,從嘴裡擠出了一路委屈的話。到門口時村長的媳婦說,有客人,明兒讓你哥來倒。姑女獲救似的正想往回走,村長又立在了她的身後。

村長說,讓她倒。

媳婦說,明兒再倒出也流不到屋子裡。

村長說,我今兒就要讓她倒,剛才我在外邊就聞到臭味兒了,不能養個姑女連親孃的屎尿都嫌髒。

媳婦說,總不能當著客人的面就倒屎盆吧。

村長說,是親戚都是自家人。我今兒偏就要讓你姑女把屎盆端去倒了哩。

好像矛盾不再是倒不倒一盆屎尿了,而在於一個要讓倒,一個有礙於金蓮不讓倒,村長和她媳婦一遞一句,姑女被夾在中間不知所措。

這時候金蓮冷不丁兒就有了驚人之舉。金蓮的驚人之舉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哪兒有驚人之處,她覺得一場爭吵完完全全都是因了她,因了她坐在那兒才禍起蕭牆的。所以她從凳上站起來了,站起來說表妹有事讓表妹忙去吧,我去倒了就是啦。說著她就往裡間屋子走,像在自己家裡一樣熟悉地撩開那地鋪床的方格花單子,沿著臭味一伸手,就拉出半盆屎尿來。她沒有捂鼻子,也沒有如村長的家人倒時那樣把頭扭到一邊,她端著那半盆屎尿,像端著半盆無色無味的水,在村長一家還愣著的時候從屋裡出來了。村長媳婦連連哎喲說,髒臭哩,你快放下。金蓮說有啥兒髒臭呀,在孃家我娘病時我也天天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