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爛的衣服掛在屋子的牆上,床上鋪著像豬油渣的棉被,黑乎乎,從來沒有清洗過,幾雙露大指甲的解放鞋放在床下,唯獨床邊的桌子上放著幾本書和幾份報紙,朝東邊的牆上貼著毛主席的畫像,朝南邊的牆角凌亂的放著農具。朱大貴的家從沒有人進來過,隊長每次找他,也只是站在門外,也從未進來。隊裡的大人小孩都說朱大貴神經有問題,都不敢接近他。哪家有不聽話的孩子,大人就會說:“再哭,送朱大貴那裡去。”孩子們都怕朱大貴,一聽他的名字就馬上不哭。
其實隊裡沒有多少人瞭解朱大貴。他不瘋,神經沒有問題,只是經常批鬥他,他沒辦法只有裝瘋賣傻,只要有批鬥會,朱大貴就會很自覺的跑到主席臺跪下,等民兵捆綁他,給他帶高帽子,有時,他還自己帶繩子自己給自己捆綁起來,連高帽子也是自己做的,字也是自己寫的。搞得革委會的領導哭笑不得。都說他是神經病的臭老九。
特殊的年代,他只是採取特殊的方式生存著,沒人看懂他,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在為誰而活著。
朱大貴種菜很有一手,他和隊長說是科學種菜。真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什麼季節種什麼菜,他種得都很好,而且從未造成隊裡食堂斷菜,隊長滿意就是在這方面。他每天出工不需要聽打鐘,不需要隊長喊工,他完全自己安排自己的工作,他到果園場以來一直是這樣。有時在菜地翻地,翻得好好的,他鋤頭一丟,跑向屋裡在桌上的本子上一陣狂寫,然後合上本子,又將本子藏在床底,又回到地裡繼續翻地。有時,一整天嘴裡都念著只有他能聽到的詩詞,有時揹著小學課文,越是念,越是背誦,他越是幹得有勁。隊裡的工人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學識。老九就是老九,對那些文字是久久不忘。
佩服他,因為他有一個高高的帽子,是臭老九。朱大貴是教師出身,是師範畢業的高材生,分配在宋埠區高中當老師,主要教語文,鋼筆字、毛筆字、黑板板書都寫得非常好。平時愛寫寫畫畫,對人生,對社會愛長抒短嘆,常常長篇大論的寫。他犯錯誤下放到果園場勞動的主要原因是,寫了幾份對黨直接建議的大字報,再就是和區高中一位女老師的男女關係不清不楚。就因為這些,縣教育局就將他作為典型批鬥,再後來被宋埠革委會下放到果園場勞動改造。從此,他就離開講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整日勞作。隊長經常對他說:“朱大貴呀朱大貴,你要好好勞動,從勞動中改造自己,社會是大學堂。不要成天瘋瘋癲癲的,否則又要批鬥你。”每次朱大貴只是“嘿嘿”笑著不停。其實這是表現他樂觀的一面。
剛開始來場時,隊長對朱大貴一點好感也沒有,大會小會朱大貴成了會議的議題,開口閉口都是朱大貴,耳朵都聽出繭子。朱大貴也就成為隊裡乃至整個場裡的笑料。時間久了,隊長接觸朱大貴多了,從言談中覺得朱大貴說話很有學問,辦事一套一套的,能看懂很多書,肚子裡有點貨。為了保護他,隊長就安排他種菜,除自己可以管他以外,沒有人管他,這麼一個有學問的人,去和隊裡那些人一起勞動,絕對是合不來,讓他一個人種菜,給他一個獨立的空間,既磨鍊他,又單獨的保護他,不受任何人的排擠。再說他的飯量又大,和其他的單身漢在一起,他永遠是吃不飽,想幫他也不容易。現在多好,可以以他勞動量大的原因,給他多一點吃的,這樣可以延續他的生命。隊長的決定永遠是對的。
朱大貴在隊長的暗暗保護中生活著,沒有人懷疑他。
朱大貴在農閒時,愛躺在菜地旁的草地上,仰望著天空,看著天空中的朵朵白雲,飛過的小鳥,他會即時抒發心中的感慨。他有時也學著鳥兒的叫聲,一個人在菜地裡狂叫。隊裡的人說“朱大貴在發情”。沒有人和他交流,他只有自己跟自己說話,他不能忘記語言,不能忘記交流,他在渴望屬於自己的講臺。
朱大貴曾經有自己的女人。是同他一個學校的老師,是位很漂亮的女老師,她教音樂,她的歌聲如同她的人一樣美麗動聽,朱大貴就是聽到她的歌聲才追求她,迷戀她,也是為了她,使自己和她都失去了酷愛的講臺。從此朱大貴和這位女老師失去聯絡。歌聲改變了朱大貴,也改變了朱大貴的命運。
女老師的影子一直陪伴著朱大貴,在朱大貴的印象裡,她永遠穿著那件翠花連衣裙,曲線玲瓏,凹凸有致,眼睛水靈,走路像風一樣的輕。寂寞、孤獨時只有這美好的印象才能使朱大貴開心。
他忘不了她。
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
朱大貴是在宋鐵大橋下的沙灘上,第一次偷吃這顆禁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