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華毫不在意地帶著好奇的眼光四處看。她知道別人的眼光停在她的臉上,她並不紅臉,依舊坦然地走著。她沒有一點煩惱。她滿意地觀察這個新奇的環境。她不大關心淑貞的事情。
他們走過一個斜坡,一陣鑼鼓聲隱約地送進他們的耳裡來。接著他們聽見一個響亮的聲音,唱的是京戲裡的鬚生。這是從前面茶棚裡留聲機上放出來的。
“劉鴻聲的《轅門斬子》,”淑華得意地自語道。
沒有人注意她的話。也沒有人留意茶棚裡的京戲。覺民忽然指著茶棚說:“就在這兒,錦江春。”
覺民指的那個茶棚搭在一個微微傾斜的草地上,三面空敞,另一邊靠著池塘,池畔種了好幾株柳樹,碧綠的柳絲有的垂到了水面。茶棚裡安置了許多張矮矮的桌椅,坐了不少的客人。
覺民就向這個茶棚走去,劍雲陪著淑英們跟在後面。嘈雜的人聲迎面撲過來。淑貞忽然變了臉色站住了。她低聲說:“我要回去。”
“你回去,你找得到路?”淑華笑問道。
淑貞沮喪地埋下頭不回答,無可奈何地慢步走著。
“四表妹,我原先跟你說好的。有我在這兒,你一點兒也用不著害怕。”琴看了淑貞一眼,鼓舞地牽起淑貞的手來。淑貞也就柔順地放快了腳步。
離茶棚不遠了,覺民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在後面喚:“覺民,覺民。”他連忙回過頭去看。
來的是一個瘦長的青年,穿著一件灰布長衫,一張黑黃色的長面孔,上面卻嵌著一對光芒四射的眼睛。
“存仁,你才來?”覺民含笑地點了一個頭,親切地說。他就站住,等那個人走到他的身邊來。
那個人應了一聲,看見琴在旁邊,便帶笑地招呼道:“密斯張也來了?好久不看見了,好罷。”過後他又驚訝地看了看淑英三姊妹,但也不問什麼,就開始低聲跟覺民講話。
琴客氣地招呼了那個青年。淑英們看見有人來,就連忙避開,跟覺民離得遠遠的。連淑貞也離開了琴轉到淑英、淑華兩個人身邊去了。琴注意到這個情形便走到淑英身邊低聲說:“這就是黃存仁。去年二表哥逃婚的時候就住在他家裡。
全虧得他幫忙。”
“哦,”淑英漫然應道,但是她忍不住偷偷地看了黃存仁一眼。這是很平常的相貌。這個名字她也聽見覺民說過。她只知道黃存仁是他兩個堂哥哥的同學,而且是跟她的堂哥哥在一起辦《利群週報》的。昨天她剛剛讀了新出版的一期《利群週報》,報上的文字使她十分感動,給她開啟了一個新的眼界,給她喚起了一些渴望。雖然只是一些簡單的道理,但是她在那些文章上卻得到了絕大的支援。琴提起覺民逃婚的事情,這是她親眼看見的,這又是一個不可消滅的明顯的證據,給她證實那個眼界和那些渴望並不是虛偽的東西,連像她這樣的人也可以達到的。她的心裡充滿了奇特的感覺,都是她以前不曾感覺到的。她也許是被希望鼓舞著,也許是被焦慮折磨著。她自己也不能明確地知道。她很激動,不覺微微地紅了臉,動作也顯得更不自然了。
琴沒有注意到這個。淑華聽見琴說這是黃存仁,就只顧好奇地注意去看他,不覺得有一點拘束。只有劍雲默默地在旁邊觀察淑英的一舉一動。她的臉部表情的變化他都看見;不過他不能夠了解她紅臉的原因,或者可以說是他自以為了解了,而其實是誤解。他的臉色很陰沉。他的心裡有兩種感情在鬥爭,也許不止兩種;妒嫉、懊惱、關切、憐惜,這幾種感情他都有。他壓抑著它們,不使它們爆發出來,他只是暗地裡咀嚼它們。他已經有了這樣的習慣。但是目前他卻沒有時間了,因為他們已經到了茶棚前面。出現在他眼前的是許多個陌生的人頭和許多對貪婪的眼睛。他厭煩地噓了一口氣,這使得那個略略現出受窘樣子的淑英也驚訝地側過頭來看他。他覺察到淑英的眼光,心裡很激動。但是他仍舊裝出不注意的樣子,抬起眼睛去看前面,找尋適當的座位。
“陳先生,你時常到這兒來罷,”淑英溫和地低聲問道。
“哦,”他料不到她有這句問話,不覺張惶地吐出這個字。
他連忙客氣地答道:“我也不大來。”
池畔一株柳樹下面一張桌子剛剛空出來,幾把竹椅子凌亂地擺在四周,一個堂倌用抹布在揩桌面。劍雲眼快看見了那張桌子,心想:那兒是再好沒有的了。他便指著那裡低聲對淑英說:“二小姐,你看那張桌子好不好?我們快點去佔祝”淑英還不曾答話,淑華便搶著說:“很好,我們快去。”
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