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住在部隊的家屬院,周圍都是農村。農村人教育孩子比較簡單,給你吃飽穿暖就行了。孩子不聽話就打一頓,這是常見的事情。偏偏在我住的家屬院外有個十一二歲的倔強女孩,平常,她媽媽也挺心疼她的,那天,她沒有完成作業,老師在她的本子上批評了她,並且讓家長簽字,於是,她媽媽就打了她一頓,這個女孩一賭氣就跳井自殺了。我親眼看見人們把她的屍體從井裡打撈上來,用一輛毛驢車拉著去埋葬。正是夏天,毛驢車上蓋著一領短席子,蓋住了女孩的上半身,兩條小腿和雙腳都露在外面,在毛驢車上左右晃盪著。她穿的是條碎花裙子,到膝蓋,腳上是一雙粉色塑膠涼鞋,裙子還是溼的,沾在膝蓋上。席子頭那邊露出女孩的頭頂,頭髮也是溼的。她媽媽跟在車後面一路上邊哭邊叨嘮:你怎麼這麼傻呢?你才這麼點的人,活給自己的呀……
說實話,我的眼淚就像你說的,最不值錢。可是,那次我沒有哭,一點都沒有悲傷。我之所以能夠看得那麼仔細,也是因為我的情緒很平靜。我靜靜地看著眼前的情景,沒有一點感動。我當然也沒有想到什麼“生命的意義”等等。我只是覺得,那女孩的死是很幼稚的,這種幼稚我小時候也有過。比如,我捱了打以後,就不吃飯,讓家長著急。因為,我知道,我痛苦的是肚子,而他們痛苦的是心,我就要讓他們心痛。我甚至還想自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幻想我已經自殺死了,想像著父母痛苦哭泣的樣子等等,那時候就覺得特別得意,因為,他們是在乎我的。但是,想著想著,又覺得不能實施自殺,因為,死了就再也活不了了,而生命就這麼一次,這樣為報復父母而死真是太不值得了。雖然他們當時也許會痛苦一時,時間一長就不痛苦了,他們不可能永遠痛苦,而我失去的是整個人生。那時候我才多大點,十歲!太不值得了!於是,我就沒有自殺。所以,現在,當我成熟了以後,我總認為自殺是不成熟的表現。我十歲都能夠想開的問題,那些幾十歲的自殺者愣想不通?於是,我特別為自己的成熟而驕傲。
死亡是生命的彼岸
殘疾作家史鐵生說:“癌症病人所要解決的是面對死亡的懼怕;殘疾人所要解決的是面對死亡的誘惑。”
主觀為自己,客觀為他人。把這話調過來說,就是客觀為他人,主觀還是為了自己。這話已經有年頭沒提了。上個世紀80年代上半葉,在思想大解放時,各種思潮曾輪番登場。我記得第一個跳出來的就是薩特的存在主義,他的價值觀就是這個。這場大討論後來好像結束於弗洛伊德,尼采也在這期間攪和過一陣子。當你把這種價值觀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似乎在鏡子裡面看到了自己,只是我挺忌諱用“自私”這個詞彙的,姑且用不高尚來代替吧。我發覺自己好像越活越抽抽,那些曾經熱衷過又被像垃圾一樣拋棄的東西,怎麼如今又被撿拾了回來?雷鋒叔叔被我們忘卻了,卻讓個洋人來印證我們的價值觀,這是數典忘祖,還是我們比過去成熟了有了自己的主見?
有時,我覺得自己很像個在垃圾堆裡撿拾煤核的窮孩子,在你們所認為不恥於著眼的毫無價值可言的廢棄物中,我總在試圖找尋出一些仍能夠發熱、發光的可利用物。我還曾做過這樣的假設,如果處於戰爭年代,我倆都從事地下黨的工作,又同時被捕入獄。在敵人的酷刑之下,我大概是要做甫志高、王連舉之流的叛徒,而你肯定是趙一曼、劉胡蘭之類的英雄,因為我今天能“背叛人生”,明天保不齊就背叛了革命。
面對死亡的誘惑
雖然,在病殘之初,我曾產生過“背叛人生”的念頭,但我不認為那是一種懦弱。在我看來,它應該是一位正常人所具有的本能反應,沒有這種反應倒是不正常了。而立之年,事業和婚姻兩大支柱同時坍塌,您還堅強得一定要把人生進行到底,除非你是鋼鐵煉成的,要麼就是個麻木透頂之人。在我進行尋訪的眾多半路殘疾者中,還真是極少有未曾想到過死的人,只是這種意識有強弱之分。
所以,用殘疾作家史鐵生的話說:“癌症病人所要解決的是面對死亡的懼怕;殘疾人所要解決的是面對死亡的誘惑。”你還記得“五一”長假前你來我這裡玩兒時,有位年輕坐輪椅的截癱殘疾人到我病房來串門吧?他是大學畢業剛剛參加工作就意外致殘的。致殘之初,家裡人一直都在隱瞞他的病情,可當他第一次從病床坐到輪椅上,興奮地與那些致殘多年的老病號進行交談時,突然得知自己的病已是不治之症,回去就跟家人不幹了。當天夜裡,他用備好的一塊玻璃碴將大腿的靜脈割斷實施了自殺。多虧護士半夜查房,及時發現了地上流溢的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