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的陳姨太也露臉了。她自然沒有忘記把臉擦得白白的,身上擦得香噴噴的。近幾個月來她每天都到她的母親那裡去,晚上便回來參加這種普遍的娛樂。
覺民討厭這兩種娛樂,但是他也知道它們維繫著這個家庭的和平,而且它們給淑英帶來一些清閒的日子。他也能夠利用這樣的機會在外面做一些事情。他計算著日子,他考慮著將來。淑英為祖父戴一年的孝,過了九個月,就已經算滿了孝。陳家很有理由來催早日下定,而且說不定明年年初就會來接人。淑英的定命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地逼近了。他常常為這個擔心。他看見淑英每天愉快地學習各種功課,似乎忘記了這件事情,也不忍心向她提起它,使她白白地憂慮。因此他只是暗暗地同琴、或者同別的朋友商量一些應有的準備和進行的步驟。
琴依舊常常到高家來。她來得更勤了,差不多隔一天來一次。不過通常總是天一黑她便回家;倘使張太太也來高家打牌,她就可以等到二更時分同她的母親一起回去。琴和淑英在一處的時候較多。但是她們也有時間同淑華、淑貞們一塊兒玩。有時這幾姊妹還商量好把芸接了來在花園裡划船、聚餐。芸一來,便在這群少女中間添了更多的歡笑。芸跟著淑華學習划船,又向淑英借閱翻譯小說。她常常天真地笑著,她的笑容甚至引起了淑貞嘴邊的微笑。琴像一位長姐那樣暗暗地指導她們,愛護她們。琴極力維持著她們中間的和平、歡樂的空氣。但是她們談起蕙的事情時,連琴也會鬱悶地沉吟起來。在這種時候芸便收藏了笑渦,緊緊皺起眉頭,生氣地噘著嘴。在這種時候淑英的清澄的眼睛又會為陰雲所掩蔽。她們對於蕙的命運只能表示一點同情和悲憤,卻不能將蕙的痛苦減輕絲毫。一談起蕙,琴和淑英姊妹便渴望著看見她,尤其是在知道她近來新病初愈的時候,她們盼望她能夠像從前那樣地同她們在一起談笑遊玩。她們要把蕙請到高家來,這並不是容易的事。蕙親自對覺新說過她自己是不能作主的。然而年輕人的心常常不害怕困難。她們想盡方法,又請周氏同覺新幫忙,終於把蕙請到了。前一天覺新把這個好訊息向她們預先報告的時候,這幾個少女是多麼興奮,多麼歡喜。
淑英那天很早起床。她在後房裡梳洗完畢,走回前房,翠環已經用窗棍子把鏤花格子窗撐起了。房裡很亮。前一夜落了小雨,早晨的空氣特別清爽。一股甜香撲到她的鼻端,慢慢地沁入她的內部。
“二小姐,你聞,桂花香。一晚上工夫就開得這樣好。真是在歡迎蕙小姐了,”翠環高興地說。
“今天我們就在花園裡頭賞桂花,蕙表姐一定喜歡的。翠環,你記住,回頭折幾枝桂花給蕙小姐帶回去,”淑英帶著喜色地吩咐道。但是過後她又擔心起來,她的喜色褪去了,她自語似地說:“他們說蕙表姐瘦了,我好久沒有看見她,她又生過一回玻不曉得她的身體究竟怎樣?”
一隻喜鵲在屋簷上得意地叫著。翠環湊趣地說:“二小姐,你聽,喜鵲也在叫,今天一定有喜事。你還擔心做什麼?”
淑英忍不住噗嗤一笑,說道:“翠環,你今天怎麼專說這種話?難道發瘋了?”
“今天桂花開,蕙小姐又來,又是三小姐過生,難道二小姐還不准我說幾句高興話?”翠環帶笑地分辯道。接著她又問:“二小姐,你今天還用功嗎?”
淑英搖搖頭笑答道:“我今天不看書了。三小姐過生一定起得很早,等我給老爺太太請過安就出去看她。”
淑英去見父母問早安。張氏在房裡梳頭。克明在書房裡跟覺新談話。她向克明請了安,溫和地說一句“爹起來了”,便站在旁邊。克明向她點點頭,也不問什麼,仍舊對覺新講話。她聽見克明說:“劉升這回下鄉去催佃客結賬,不曉得結果怎樣?劉升接了婦人,膽子小得多了。前回喊他下鄉去看看田地,他連田也沒有看就跑了回來。真有點荒唐。”
“聽說鄉下還是不清靜。有軍隊去的地方更糟,佃客都躲起來了,所以找不到人,”覺新解釋地說。
“我看劉升的話也不可盡信。他常常替佃客講話,”克明搖搖頭說。“你以後對他要緊一點才好。”
“是,”覺新唯唯地應道,雖然他並不同意克明的意見。
淑英知道他們在談論田地上的事情,這種話她聽不下去,她勉強聽完一段話,便走開了。她回到自己房裡,翠環在整理她的書桌,用一張抹布揩桌面。她便囑咐道:“翠環,今天上午三小姐請我吃麵。我不回來了。你等一會兒把事情做完,就出來找我。我不在三小姐屋裡,就在大少爺、二少爺屋裡,”她說罷,便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