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地望著他,微微一笑,低聲說道:“大表哥,你好。”淚水立刻從眼眶裡迸了出來。她連忙把臉掉向裡面去,不給他看見。覺新覺得一陣心酸,但極力忍住,裝出笑容跟任醫官、國光兩人講話。
任醫官開始做檢查的工作。他把蕙的心、肺、肝、胃各部都檢查過了。他驚奇地搖搖頭說中國話道:“沒有病,完全沒有玻”後來他又檢查腹部,忽然點頭說:“知道了。”於是他把各種用具收起,放進皮包裡面,和藹地對覺新和國光兩個人說:“這是膀胱炎,完全不要緊。不過要施點小手術。”
“施手術?”國光驚愕地問道。
“很簡單的,不要怕,沒有一點危險,”任醫官含笑地安慰道。
任醫官說中國話比祝醫官說得好,他還向覺新談起蕙的病原。他說,這是孕婦常有的一種病,因為初次受胎,胎兒懷得低一點,孕婦的尿管便受到胎兒頭部的壓迫。孕婦雖然時時小便,總是出來的少,而貯在尿胞裡的較多。這樣愈積愈多,尿胞裡就裝滿了尿,因此尿內的尿酸便往上衝,以致孕婦發生頭痛等等現象。他又保證地說,現在只要略施手術,用導尿管放在尿道里把尿胞裡積存的尿一次排洩出來,病就好了。再服一點清毒劑,那更無問題。最後他又警告地說,如果不照這樣辦,日子久了尿毒侵入血液或神經,那麼孕婦便會小產或者發生尿毒症。
覺新和國光送了任醫官上轎,便轉身往裡面走去。他們剛走了兩步,國光忽然問道:“大表哥,你相信這種話嗎?”
“我想也有點道理,”覺新坦白地答道。他知道蕙的病勢不重,便不像先前那樣地焦急了。
“據我看,他的話簡直靠不祝頭痛怎麼能跟尿有關係?
我想還是中醫的陰陽五行之說有理,”國光理直氣壯地說。
覺新含糊地答應一聲。他心裡很不舒服,但是又不好發作出來。他只得忍耐著,默默地走進裡面去。他進了房間,看見國光的母親在那裡跟蕙講話。他向鄭太太行了禮,說了兩句話。他忽然聽見蕙用手帕掩住嘴咳嗽,又想起任醫官的話,便走到床前,等蕙止了咳,然後關心地問道:“蕙表妹,醫生的話,你也聽見了的。你的意思怎樣?你說了,我好去對外婆、大舅母她們說。”
蕙把頭一動,感激地笑了笑。她費力地說(但聲音並不高):“既然是婆婆她們請來看的,又勞大表哥親自走一趟,那麼以後就請他醫罷。”
“這不大好,我看西醫不可靠,”國光在旁邊反對道。
“少奶奶,你怎麼好答應外國人給你醫病?外國人花樣多得很,會想出希奇古怪的法子來騙人。並且一個陌生的男人怎麼好在你那種地方動手?不要羞死人嗎?倘使一個不小心把胎兒弄傷,那更不得了。”鄭太太歇斯底里地尖聲嚷道。她的臉色不大好看,這表示她心裡不高興。
“太親母,不過話也不能這樣說,西醫也有西醫的道理……”覺新極力壓制了他的憤怒,勉強做出笑容解釋道。但是他剛剛說了一句話,就被蕙阻止了。蕙在床上喚了一聲:“大表哥。”他更走近一步去聽她說話。
蕙疲倦地笑了一笑,喘息地說:“多謝你今天走一趟,剛才媽的話也很有理。我不要請西醫看了。請你轉告婆婆她們。
我吃中醫的藥,也會慢慢兒好起來的。請她們不要著急。”她的略略失神的兩眼望著他,兩顆大的眼淚嵌在兩隻眼角。她對著覺新微微地搖頭,又用更低的聲音說:“我昨晚上夢見梅表姐,大概是媽昨天告訴我錢大姑媽從宜賓寫信來的緣故。”
覺新痴呆地立在床前,好像受到意外的打擊似的。他望著蕙說不出一句話來。
“少奶奶這才懂得道理。”鄭太太得意地稱讚道,這才把覺新喚醒了。
“大表哥,令表妹倒很有見地。請你回去把這個情形轉達岳父、岳母,請他們放心。像令表妹這樣的病不宜請西醫看。
我們每天請羅敬亭、王雲伯來看,今天又加請了張樸臣,他們三人輪流看脈,共同主方,不會有錯的。請岳父、岳母放心,”國光客氣地對覺新說,一面不停地搖擺著他的寬大的方頭。他用這幾句話便把覺新關在門外了。
覺新望著國光,聽這個人一句一句地說下去。他的眼前還現著那張憔悴的臉龐和那一對含淚的眼睛。他覺得心裡很亂。他又感到鼻子痠痛。他知道自己快要淌淚了,便努力剋制悲痛的感情。他勉強支援著聽完國光的話,含糊地答應一聲,也不跟國光辯駁,卻走到床前,向蕙囑咐了幾句話,要她安心靜養,然後告辭走了。
覺新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