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家珍的話,我的女人是在求我們從今以後再不分開。看著她老了許多的臉,我心裡一陣痠疼。家珍說得對,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麼福分了。
福貴的講述到這裡中斷,我發現我們都坐在陽光下了,陽光的移動使樹蔭悄悄離開我們,轉到了另一邊。福貴的身體動了幾下才站起來,他拍了拍膝蓋對我說:
“我全身都是越來越硬,只有一個地方越來越軟。”
我聽後不由高聲笑起來,朝他耷拉下去的褲襠看看,那裡沾了幾根青草。他也嘿嘿笑了一下,很高興我明白他的意思。然後他轉過身去喊那頭牛:
“福貴。”
那頭牛已經從水裡出來了,正在啃吃著池塘旁的青草,牛站在兩棵柳樹下面,牛背上的柳枝失去了垂直的姿態,出現了紛亂的彎曲。在牛的脊背上刷動,一些樹葉慢吞吞的掉落下去。老人又叫了一聲:
“福貴。”
牛的屁股像是一塊大石頭慢慢地移進了水裡,隨後牛腦袋從柳枝裡鑽了出來,兩隻圓滾滾的眼睛朝我們緩緩移來。老人對牛說:
“家珍他們早在幹活啦,你也歇夠了。我知道你沒吃飽,誰讓你在水裡呆這麼久?”
福貴牽著牛到了水田裡,給牛套上犁的工夫,他對我說:
“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樣,餓了還得先歇一下,才吃得下去東西。”
我重新在樹蔭裡坐下來,將揹包墊在腰後,靠著樹幹,用草帽扇著風。老牛的肚皮耷拉下來,長長一條,它耕動時肚皮猶如一隻大水袋一樣搖來晃去。我注意到福貴耷拉下去的褲襠,他的褲襠也在晃動,很像牛的肚皮。
那天我一直在樹蔭裡坐到夕陽西下,我沒有離開是因為福貴的講述還沒有結束。
我回家後的日子苦是苦,過得還算安穩。鳳霞和有慶一天天大起來,我呢,一天比一天老了。我自己還沒覺得,家珍也沒覺得,我只是覺得力氣遠不如從前。到了有一天,我挑著一擔菜進城去賣,路過原先綢店那地方,一個熟人見到我就叫了:
“福貴,你頭髮白啦。”
其實我和他也只是半年沒見著,他這麼一叫,我才覺得自己是老了許多。回到家裡,我把家珍看了又看,看得她不知出了什麼事,低頭看看自己,又看看背後,才問:
“你看什麼呀。”
我笑著告訴她:“你的頭髮也白了。”
那一年鳳霞十七歲了,鳳霞長成了女人的模樣,要不是她又聾又啞,提親的也該找上門來了。村裡人都說鳳霞長得好,鳳霞長得和家珍年輕時差不多。有慶也有十二歲了,有慶在城裡念小學。
當初送不送有慶去唸書,我和家珍著實猶豫了一陣,沒有錢啊。鳳霞那時才十二三歲,雖說也能幫我乾點田裡活,幫家珍幹些家裡活,可總還是要靠我們養活。我就和家珍商量是不是把鳳霞送給別人算了,好省下些錢供有慶唸書。別看鳳霞聽不到,不會說,她可聰明呢,我和家珍一說起把鳳霞送人的事,鳳霞馬上就會扭過頭來看我們,兩隻眼睛一眨一眨,看得我和家珍心都酸了,幾天不再提起那事。
眼看著有慶上學的年紀越來越近,這事不能不辦了。我就託村裡人出去時順便打聽打聽,有沒有人家願意領養一個十二歲的女孩。我對家珍說:
“要是碰上一戶好人家,鳳霞就會比現在過得好。”
家珍聽了點著頭,眼淚卻下來了。做孃的心腸總是要軟一些。我勸家珍想開點,鳳霞命苦,這輩子看來是要苦到底了。有慶可不能苦一輩子,要讓他念書,唸書才會有個出息的日子。總不能讓兩個孩子都被苦捆住,總得有一個日後過得好一些。
村裡出去打聽的人回來說鳳霞大了一點,要是減掉一半歲數,要的人家就多了。這麼一說我們也就死心了。誰知過了一個來月,兩戶人家捎信來要我們的鳳霞,一戶是領鳳霞去做女兒,另一戶是讓鳳霞去侍候兩個老人。我和家珍都覺得那戶沒有兒女的人家好,把鳳霞當女兒,總會多疼愛她一些,就傳口信讓他們來看看。他們來了,見了鳳霞夫妻兩個都挺喜歡,一知道鳳霞不會說話,他們就改變了主意,那個男的說:
“長得倒是挺乾淨的,只是……”
他沒往下說,客客氣氣地回去了。我和家珍只好讓另一戶人家來領鳳霞。那戶倒是不在乎鳳霞會不會說話,他們說只要勤快就行。
鳳霞被領走那天,我扛著鋤頭準備下地時,她馬上就提上籃子和鐮刀跟上了我。幾年來我在田裡幹活,鳳霞就在旁邊割草,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