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這樣的語氣談論著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內心湧上一股難言的溫情,彷彿是一片青草在風中搖曳,我看到寧靜在遙遠處波動。
四周的人離開後的田野,呈現了舒展的姿態,看上去是那麼的廣闊,天邊無際,在夕陽之中如同水一樣泛出片片光芒。福貴的兩隻手擱在自己腿上,眼睛眯縫著看我,他還沒有站起來的意思,我知道他的講述還沒有結束。我心想趁他站起來之前,讓他把一切都說完吧。我就問:
“苦根現在有多大了。”
福貴的眼睛裡流出了奇妙的神色,我分不清是悲涼,還是欣慰。他的目光從我頭髮上飄過去,往遠處看了看,然後說:
“要是按年頭算,苦根今年該有十七歲了。”
家珍死後,我就只有二喜和苦根了。二喜花錢請人做了個背兜,苦根便整天在他爹背脊上了,二喜幹活時也就更累,他幹搬運活,拉滿滿一車貨物,還得揹著苦根,呼哧呼哧的氣都快喘不過來了。身上還揹著個包裹,裡面塞著苦根的尿布,有時天氣陰沉,尿布沒幹,又沒換的,只好在板車上綁三根竹竿,兩根豎著,一根橫著,上面晾著尿布。城裡的人見了都笑他,和二喜一起幹活的夥伴都知道他苦,見到有人笑話二喜,就罵道:
“你他孃的再笑?再笑就讓你哭。”
苦根在背兜裡一哭,二喜聽哭聲就知道是餓了,還是拉尿了,他對我說:
“哭得聲音長是餓了,哭得聲音短是屁股那地方難受了。”
也真是,苦根拉屎撒尿後哭起來嗯嗯的,起先還覺得他是在笑。這麼小的人就知道哭得不一樣。那是心疼他爹,一下子就告訴他爹他想幹什麼,二喜也用不著來回折騰了。
苦根餓了,二喜就放下板車去找正在奶孩子的女人,遞上一毛錢輕聲說:
“求你喂他幾口。”
二喜不像別人家孩子的爹,是看著孩子長大。二喜覺得苦根背在身上又沉了一些,他就知道苦根又大了一些。做爹的心裡自然高興,他對我說:
“苦根又沉了。”
我進城去看他們,常看到二喜拉著板車,汗淋淋地走在街上,苦根在他的背兜裡小腦袋吊在外面一搖一搖的。我看二喜太累,勸他把苦根給我,帶到鄉下去。二喜不答應,他說:
“爹,我離不了苦根。”
好在苦根很快大起來,苦根能走路了,二喜也輕鬆了一些,他裝卸時讓苦根在一旁玩,拉起板車就把苦根放到車上。
苦根大一些後也知道我是誰了,他常常聽到二喜叫我爹,便記住了。我每次進城去看他們,坐在板車裡的苦根一看到我,馬上尖聲叫起來,他朝二喜喊:
“爹,你爹來了。”
這孩子還在他爹背兜裡時,就會罵人了,生氣時小嘴巴噼闢啪啪,臉蛋漲得通紅,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只看到唾沫從他嘴裡飛出來,只有二喜知道,二喜告訴我:
“他在罵人呢。”
苦根會走路會說幾句話後,就更精了,一看到別的孩子手裡有什麼好玩的,嘻嘻笑著拚命招手,說:
“來,來,來。”
別的孩子走到他跟前,他伸手便要去搶人家裡的東西,人家不給他,他就翻臉,氣沖沖地趕人家走,說:
“走,走,走。”
沒了鳳霞,二喜是再也沒有回過魂來,他本來說話不多,鳳霞一死,他話就更少了,人家說什麼,他嗯一下算是也說了,只有見到我才多說幾句。苦根成了我們的命根子,他越往大里長,便越像鳳霞,越是像鳳霞,也就越讓我們看了心裡難受。二喜有時看著看著眼淚就掉了出來,我這個做丈人的便勸他:
“鳳霞死了也有些日子了,能忘就忘掉她吧。”
那時苦根有三歲了,這孩子坐在凳子上搖晃著兩條腿,正使勁在聽我們說話,眼睛睜得很圓。二喜歪著腦袋想什麼,過了一會才說:
“我只有這點想想鳳霞的福份。”
後來我要回村裡去,二喜也要去幹活了,我們一起走了出去。一到外面,二喜貼著牆壁走起來,歪著腦袋走得飛快,像是怕人認出他來似的,苦根被他拉著,走得跌跌沖沖,身體都斜了。我也不好說他,我知道二喜是沒有了鳳霞才這樣的。鄰居家的人見了便朝二喜喊:
“你走慢點,苦根要跌倒啦。”
二喜嗯了一下,還是飛快地往前走。苦根被他爹拉著,身體歪來歪去,眼睛卻骨碌骨碌地轉來轉去。到了轉彎的地方,我對二喜說:
“二喜,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