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跑過去,彷彿要逃避災難。後來我們還與一支踩高蹺的隊伍相遇,他們扮演著唐僧取經的故事,扮孫猴子、豬八戒的都是村子裡的熟人。從他們打著的橫幅標語和他們的言談話語中,我知道了那天是1950年的元旦。
在即將到達我們村頭上那座小石橋時,我感到一陣陣的煩躁不安。一會兒我就看到了橋下那些因沾滿我的血肉而改變了顏色的卵石。卵石上粘著一縷縷布條和骯髒的毛髮,散發著濃重的血腥。在破敗的橋洞裡,聚集著三條野狗。兩條臥著;一條站著。兩條黑色;一條黃色。都是毛色光滑、舌頭鮮紅、牙齒潔白、目光炯炯有神。
莫言在他的小說《苦膽記》裡寫過這座小石橋,寫過這些吃死人吃瘋了的狗。他還寫了一個孝順的兒子,從剛被槍斃的人身上挖出苦膽,拿回家去給母親治療眼睛。用熊膽治病的事很多,但用人膽治病的事從沒聽說,這又是那小子膽大妄為的編造。他小說裡描寫的那些事,基本上都是胡謅,千萬不要信以為真。
在從小橋到我的家門這一段路上,我的腦海裡浮現著當初槍斃我的情景:我被細麻繩反剪著雙臂,脖頸上插著亡命的標牌。那是臘月裡的二十三日,離春節只有七天。寒風凜冽,彤雲密佈。冰霰如同白色的米粒,一把把地撒到我的脖子裡。我的妻子白氏,在我身後的不遠處嚎哭,但卻聽不到我的二姨太迎春和我的三姨太秋香的聲音。迎春懷著孩子,即將臨盆,不來送我情有可原,但秋香沒懷孩子,年紀又輕,不來送我,讓我心寒。我在橋上站定後,猛地回過頭,看著距離我只有幾尺遠的民兵隊長黃瞳和跟隨著他的十幾個民兵。我說:老少爺兒們,咱們一個村住著,遠日無仇,近日無怨,兄弟有什麼對不住你們的地方,儘管說出來,用不著這樣吧?黃瞳盯了我一眼,立刻把目光轉了。他的金黃的瞳仁那麼亮,宛若兩顆金星星。黃瞳啊黃瞳,你爹孃給你起這個名字,可真起得妥當啊!黃瞳說:你少囉嗦吧,這是政策!我繼續辯白:老少爺們兒,你們應該讓我死個明白啊,我到底犯了哪條律令?黃瞳說:你到閻王爺那裡去問個明白吧。他突然舉起了那隻土槍,槍筒子距離我的額頭只有半尺遠,然後我就感到頭飛了,然後我就看到了火光,聽到了彷彿從很遠處傳來的爆響,嗅到了飄浮在半空中的硝煙的香氣……
我家的大門虛掩著,從門縫裡能看到院子裡人影綽綽,難道她們知道我要回來嗎?我對鬼差說:
“二位兄弟,一路辛苦!”
我看到鬼差藍臉上的狡猾笑容,還沒來得及思考這笑容的含義,他們就抓著我的胳膊猛力往前一送。我的眼前一片昏黃,就像沉沒在水裡一樣,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人歡快的喊叫聲:
“生下來了!”
我睜開眼睛,看到自己渾身沾著黏液,躺在一頭母驢的腚後。天哪!想不到讀過私塾、識字解文、堂堂的鄉紳西門鬧,竟成了一匹四蹄雪白、嘴巴粉嫩的小驢子。第二章西門鬧行善救藍臉白迎春多情撫驢孤
2西門鬧行善救藍臉 白迎春多情撫驢孤
站在母驢後邊那個滿臉喜氣的男人,是我的長工藍臉。記憶中他還是個瘦弱的青年,想不到在我死後這短暫的兩年裡,竟出落成一個身材魁梧的壯漢。
他是我從關帝廟前雪地裡撿回來的孩子。那時他身披破麻袋,腳上沒有鞋,身體僵硬,滿臉青紫,頭髮糾結成團。那時候我的爹剛去世,我的娘還健在。我剛剛從爹的手裡接過了那口樟木箱上的黃銅鑰匙。樟木箱裡收藏著我們家那八十畝良田的地契和我們家全部的金銀細軟。那時我剛剛二十四歲,新娶了白馬鎮首富白連元家的二小姐為妻。二小姐乳名杏兒,大名沒有,嫁到我家,就是西門白氏。白氏是大戶人家的女兒,知書達理,身體嬌弱,雙乳猶如兩個甜梨,下體也頗有韻致,炕上的活兒也可我心意,美中不足的是嫁過來數年尚未生育。
那時候我可謂少年得志。連年豐收,佃戶交租踴躍,糧倉裡大囤滿小囤流。六畜興旺,家養的黑騍馬竟然下了雙駒。這可是奇蹟,傳說中有,現實中少見。來我家看雙駒的鄉民絡繹不絕,恭維的話不絕於耳。家裡準備了茉莉花茶和綠炮臺菸捲招待鄉親。村裡的半大小子黃瞳偷了一包菸捲,被人擰著耳朵拖到我面前。。第二章西門鬧行善救藍臉白迎春多情撫驢孤。第一部驢折騰這小子黃頭髮黃麵皮,黃眼珠子滴溜溜轉,似乎滿肚子壞心眼兒。我揮手放了他,還送他一包茶葉,讓他帶回家給他爹喝。他爹黃天發是忠厚老實人,做一手好豆腐,是我的佃戶,種著我五畝靠河的肥田,想不到他竟生養出這麼一個混混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