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開飯,濃郁的香氣襲來,我聽到主人的肚子發出咕嚕嚕的響聲。主人看看我,眼裡流出淚。他用骯髒的胳膊沾沾眼,眼珠子通紅,突然起了高聲:
“他媽的,老黑,我們怕什麼?我們躲什麼?我們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嗎?我們光明正大,我們什麼都不怕,老黑你負的是公傷,理應由公家照顧,我照顧老黑,就是為公家出夫!走,我們進村!”
主人牽著我,像引領著一個蒼蠅的軍團,走進了正在開飯的大食堂。露天開飯,羊肉包子。一籠屜一籠屜的包子從廚房裡抬出來,放在桌子上,頃刻便被搶得精光。搶到包子的人,有的用樹棍插著,歪著頭啃,有的放在手裡來回倒著,嘴裡發出吸吸溜溜的聲音。
我們的闖入,讓所有人注目。我們太狼狽、太醜陋、太骯髒了。我們身上散發著臭氣,我們飢餓勞累,我們讓他們吃驚,也許還有噁心,我們敗壞了他們的胃口。主人揮動著枝條在我身上抽打,受驚的蒼蠅飛舞起來,星散開去,降落到熱氣騰騰的包子上,降落到公共食堂的炊具上,人們都厭惡地發出了噓聲。
一個身穿白色工作服,看樣子像食堂管理員的胖大婦人顛著身跑上來,距我們幾步遠就捂住鼻子,甕聲甕氣地說:
“你們是幹啥的?快走,快走!”
有一人,認出了我的主人,遠遠地嚷著:
10受寵愛光榮馱縣長 遇不測悲慘折前蹄(5)
“是西門屯的藍臉吧?果然是你這傢伙?你怎麼成了這副模樣……”
主人向那人投去一眼,沒吱聲,牽著我往院子中央走。那裡的人們紛紛躲避。
“他可是高密縣唯一的單幹戶,連昌濰專區都掛了號的!”那人繼續喊,“他的毛驢是神驢,會飛,咬死過兩匹惡狼,咬傷過十幾個人的,可惜,腿怎麼殘了?”
胖大婦女追上來,嚷道:
“快離開這裡,我們不接待單幹戶!”
主人停住腳,聲音悽楚而激烈地喊叫著:
“你這個肥母豬,老子是單幹戶,寧願餓死,也用不著你接待。但老子這頭驢,卻是縣長的坐騎,它是馱著縣長下山時在石縫裡扭斷了腿,算不算工傷?如果算工傷,你們就有義務接待。”
我的主人第一次用激烈的話罵人,他藍臉泛青,瘦骨嶙峋,彷彿一隻拔光了羽毛的公雞,全身散著臭氣,一聳一聳地往前逼近。那胖大婦人被逼得連連後退,竟掩著臉,嗚嗚地哭著,逃跑了。
有一位身穿舊制服,留著分頭,幹部模樣的人剔著牙走上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和我的主人,然後說:
“你有什麼要求?”
“我要你們餵飽我的驢,我要你們燒一鍋熱水為我的驢洗澡,我要你們請一位醫生給我的驢包紮傷口。”
幹部對著大廚房喊叫,有十幾個人應聲而出。幹部說:
“按他要求的快去準備。”
他們用熱水沖洗了我的身體。他們讓醫生用碘酒為我的傷口消毒,塗上了藥膏,幷包上了厚厚的紗布。他們為我弄來了大麥和苜蓿。
我吃飼料時,那些人端來一盆尚有熱氣的包子,放在我的主人面前。一個伙伕模樣的人悄聲說:
“老哥,吃吧,別犟勁了。吃了這頓就不要管下頓,過了今天,就不要管明天,這驢日的歲月,沒有幾天折騰頭了,早折騰完了,早吹燈拔蠟。怎麼,你真的不吃?”
主人佝僂著身體,坐在兩塊摞放在一起的破磚頭上,目光盯著我那條虛虛地支在地上的傷腿,似乎沒有聽到伙伕的秘語。我聽到主人飢腸轆轆,我知道又白又胖的包子,對他產生了巨大的誘惑。有好幾次我看到他那隻又黑又髒的手就要向包子伸去,但最終他還是剋制住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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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英雄相助裝義蹄 饑民殘殺分驢屍(1)
我的傷腿結了疤,性命無虞,但喪失了勞動能力,成了廢驢。這期間,公社屠宰組的人幾次上門,想出價買我,用我的肉,改善幹部們的生活,都被我的主人罵走。
莫言在《黑驢記》中寫道:
女主人迎春不知從什麼地方撿回一隻破皮鞋,回家涮洗乾淨,在鞋裡邊塞上了棉絮,鞋幫上縫上帶子,綁在殘驢腿上,使它的身體大致能夠保持平衡。於是,在1959年春天的鄉間道路上,出現了一道奇特的風景:單幹戶藍臉推著一輛裝滿糞肥的木輪車,赤著臂膊,滿面飆氣;拉車的驢穿著一隻破皮鞋,低垂著頭,走起來一瘸一拐。木輪車緩慢行進,車軸發出嘎啦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