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的橙子,從出生就有蟲子在心間,心最早爛掉,爛完朝著外面,然後可以說“啊你看,你是自己毀滅掉自己的”。低智女的心是健全的,可是因為惡人帶她到這世上,她毫無免疫力,那麼容易就染病入膏肓。她那帶病的身軀,便再不能抵達最美妙的世界末日了。低智女臥在床上,睡眠越來越長,惡人總怕她一覺睡去就醒不來。有一天他發現,醫生不是在救治低智女,而是想要害她。惡人將右手抵在醫生胸膛。
“你殺我不怕,可怕的是思想的殺人。你以為她那麼簡單?教授不是為救她才摔成植物人,我和教授發現了她的不對勁,那天我們實驗讓教授的意識入侵她的意識探個究竟,是的,教授從此沒有回來過,還有我那些瞬間瘋掉的同事,全都是被她吞噬了意識。我和教授的懷疑證實了,她的意識世界是個可怕的黑洞。我不能讓她死,她死了意識就沒了,那教授和同事們就回不來了……我也不能讓她醒,她要是醒著,最終一定會吞噬整個世界的,那就是世界末日了!”
“你不能殺我,只有我能救你,剛剛對你也注射了藥劑,那藥會讓你產生世界上最恐怖的幻覺……”
疼痛讓醫生說不出話,他低頭瞪著自己被入侵的胸膛。惡人沒耐心等心臟自己死去,一把捏碎後,他想去抱低智女,但那之前他嫌棄起自己沾腥的右手來。惡人反覆搓洗,才抱起低智女奔進人世。太久沒有接觸日光與人潮,這一切讓他暈眩。惡人坐在醫院裡,在他閉眼等結果的時候,地獄悄然降臨,陰笑著屏氣待他睜眼:惡人看見,迎面走來的人,全都長了流浪漢的臉,一半臉已經摔得稀爛,瞪著眼睛絕望地朝他伸出血淋淋的手,要抓住他。惡人驚恐地逃,逃出醫院逃到街道,街道上人更多,千人同面地爬來跟他訴冤——惡人終於舉槍,掃殺這些外化的恐懼。但是恐懼是不死的,變本加厲地朝他湧來。惡人身上的畫冊跌落,張開來一幅幅五顏六色的世界末日。低智女所說的,最美妙的時刻。惡人衝回醫院,幸好啊,她仍是她,而不是血肉模糊的流浪漢。惡人揹著她,真的成了相依為命的孤兒了,其他都是敵人,遇鬼砍鬼見佛殺佛。
生平第一次,惡人沒躲在黑夜的後頭作惡,單槍匹馬在陽光下與盔甲衫們對峙,是審判日到來了嗎?但是此刻,惡人只想,只想帶低智女去看世界末日啊!也是第一次,那麼強烈覺得不願死。被子彈擊中,他都能由意志支撐,逃亡而去。
他完美地影子般存在地作惡,從此落下敗筆。中彈的一刻,他才發覺這麼多年,殺人強盜不被抓捕,其實就是對自己的懲罰,惡人屢屢犯事,是在給自己創造被抓獲的機會吧……直到低智女出現,惡人為了她,中槍受傷,傷口潰爛的劇痛,竟然有和心中蟲子啃咬的疼痛相抵消的錯覺。若不是逃亡路上太艱辛倉皇,惡人一定要為自己的命運痛哭一場:愛情來了,挑動他活下去的慾望,而他期盼已久的審判日卻也相攜而來,不在從前,不在往後,偏偏在此刻,相剋同體,互成因果地,一起來了。 。。
3。天地之心 林壁炫(7)
惡人抱著昏睡的低智女,耳鬢廝磨,我帶你去看世界末日吧。
那報上說,厄運自海上來,惡人帶著低智女航行好久,幾近天盡頭,登到島上,與世隔絕的瘋人島啊,不似外界傳聞的妖魔,每人臉上安詳,惡人在這裡竟沒幻視出流浪漢的臉,大概此處沒有恐懼吧。 惡人中彈的地方在潰爛,他希望,能爛開一個洞誘出心底的餓蟲,出來吧,我用生命交換與你的永別!
島上竟有一株蓬勃的橙子樹,島上醫生告之,多年前一個瘋女人帶來種子,每天細心照料,直到果樹長成,她卻來不及親眼看果子成熟就匆促死去,他們便把她的骨灰,葬在這樹下,此後年年樹上都結滿金亮的鮮橙。惡人茫茫站在樹下,好久好久,然後跪下哀號,都要斷氣還止不住。那透過葉隙晃下的光斑,那被南風拂動的樹梢,是你投遞來的隔世的溫柔嗎?還有那樹上累累碩果,全都健康飽滿。惡人擔心低智女哪天醒來,他已死去,無人再給她橙子,於是惡人摘下果實,製作橙子醬,他從未做過,竟然得心應手。那製作的手熟練得不像他的,像,媽媽的。在很多年之後,在天人永隔之後,他與媽媽,在這一瞬間心脈相連彼此問候。
他把果醬埋於樹下,對低智女說:“快醒來呀,再過一個禮拜,就能開壇朵頤甜蜜了。”
多年後惡人再做夢,夢見一片無邊無際的深淵混沌,烏茫之中有一棵橙樹,他棲息在樹上。當他往上爬,橙樹便伴他往上長,當他往前走,樹枝就朝前伸。橙樹以溫弱之姿,護衛他永不會墮入龐大的空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