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花園受到感動流出的淚水。雖然夜晚快要降臨了,但是氣味難聞的野草的花朵,卻光彩奪目,彷彿聽得入了迷面不能閉合了,顏色的波浪和琴音的波浪,相互融合在一起。
那時仍然透露出來的光線,主要是從西邊一大片雲彩中的一個大洞中產生生出來的;它彷彿是偶然剩餘下來的一片晝,而四周已經被暮色包圍了。他彈完了憂鬱的旋律,他的彈奏非常簡單,也不需要很大的技巧;苔絲在那兒等著,心想第二支曲子也許就要開始了。可是,他已經彈得累了,就漫無目的地繞過樹籬,慢慢向她身後走來。苔絲像被火烤了一樣滿臉通紅,好像根本無法移動一步,就悄悄躲在一邊。
但是,安琪爾已經看見了她那件輕盈的夏衣,開口說話了。雖然他離開她還有一段距離,但是她已經聽到了他的低沉的說話聲。
“你為什麼那樣躲開了,苔絲?”他說。“你害怕嗎?”
“啊,不,先生……不是害怕屋子外面的東西;尤其是現在,蘋果樹的花瓣在飄落,草木一片翠綠,這就更用不著害怕了。”
“但是屋子裡有什麼東西使你感到害怕,是嗎?”
“唔——是的,先生。”
“害怕什麼呢?”
“我也說不太明白”
“怕牛奶變酸了嗎?”
“不是。”
“總之,害怕生活?”
“是的,先生。”
“哦——我也害怕生活,經常怕。生活在這種境遇裡真是不容易,你是不是這樣認為?”
“是的——現在你這樣明明白白地一說,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誰說都一樣,我真沒有想到一個像你這樣的年輕女孩子,也會這樣看待生活,你是怎樣認識到的呢?”
她猶猶豫豫地,不作回答。
“說吧,苔絲,相信我,對我說吧。”
她心想他的意思是說她怎樣看事物的各個方面,就羞怯地問答說——
“樹木也都有一雙探索的眼睛,是不是?我是說,它們似乎有一雙眼睛。河水也似乎在說話,——‘你為什麼看著我,讓我不得安寧?’你似乎還會看到,無數個明天在一起排成了一排,它們中間的第一個是最大的一個,也是最清楚的一個,其它的一個比一個小,一個比一個站得遠;但是它們都似乎十分兇惡,十分殘忍,它們好像在說,‘我來啦!留神我吧!留神我吧!’……可是你,先生,卻能用音樂激發出夢幻來,把所有這些幻影都通通趕走了!”
他驚奇地發現這個年輕的女孩子——雖然她不過是一個擠牛奶的女工,卻已經有了這種罕有的見解了,這也使得她與其他的同屋女工不同——她竟有了一些如此憂傷的想法。她是用自己家鄉的字眼兒表達的——再加上一點兒在標準的六年小學中學到的字眼——她表達的也許差不多是可以被稱作我們時代的感情的那種感情,即現代主義的痛苦。他想到,那些所謂的先進思想,大半都是用最時髦的字眼加以定義——使用什麼“學”或什麼“主義”,那麼許多世紀以來男男女女模模糊糊地領會到的感覺,就會被表達得更加清楚了,想到這裡,他也就不太注意了。
但是,仍然叫人感到奇怪的是,她這樣年輕就產生了這樣的思想;不僅僅只是奇怪;還叫人感動,叫人關心,叫人悲傷。用不著去猜想其中的緣由,他也想不出來,經驗在於閱歷的深淺,而不在於時間的長短。從前苔絲在肉體上遭受到痛苦,而現在卻是她精神上的收穫。
在苔絲這一方面,她弄不明白,一個人生在牧師的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又沒有什麼物質上的缺乏,為什麼還要把生活看成足一種不幸。對她這樣一個苦命的朝聖者來說,這樣想自有充足的理由,可是他那樣一個讓人羨慕和富有詩意的人,怎麼會掉進恥屏谷①中呢,怎麼也會有烏茲老人②一樣的感情呢——他的感覺就同她兩三年前的感覺一樣——“我寧願上吊,寧願死去,也不願活著。我厭惡生命,我不願意永遠活著。”
①恥辱谷(Valley of Humiliation),英國作家班揚(John Bunyan,1628…1688)在其所著小說《天路歷程》中所提的一個地方。
②烏茲老人(the man of Uz),《舊約·約伯記》第一章說,烏茲這個地方有一個老人名叫約伯,敬畏上帝,遠離罪惡。上帝要試其心,便把災禍降給他,於是約伯詛咒自己的生日,悅不如死了的好。
的確,他現在已經離開學校了。但是苔絲知道,那只是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