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也不知道為什麼。
民豐裡的房子這兩年是愈來愈破敗了,原先的黑漆大門現在露出了木頭的枯色,門洞裡的那條門閂也不知被誰偷走了。石庫門裡仍然是十一戶人家,但該走的走該來的來,該長大的長大了,該老的也就老了。
千勇早就走了,千勇十九歲到新疆當兵,據說是在一個邊防哨卡,民豐裡的人們當時開玩笑說,那地方冷,千勇肯定喜歡,這下他可以用冰水雪水洗澡了。這些話其實是偏見,細心的婦女都記得千勇去當兵前就學好了,不知怎麼突然就安靜了,懂事了,學好了,這是事實,否則千勇也沒資格去當兵。千勇的母親在兒子走後的第二年,拿了一封信在民豐裡走東串西,半掩半露地向鄰居宣佈一個訊息,千勇做班長了,千勇的母親盡力壓低喜悅的聲音,你想不到吧?這個強盜,他做上班長了。到了第三年,千勇的母親在井臺上向洗衣的婦女們宣佈了更驚人的訊息,千勇在部隊裡升了排長。千勇的母親抹著眼淚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強盜,竟然升到排長啦。又過了兩年,有關千勇的訊息幾乎使民豐裡每個婦女豔羨不已,千勇又升職了,千勇已經當了連長。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一下子就學好了,一下子就有出息了。千勇的母親端詳著照片上的兒子,兒子一身戎裝英氣逼人,千勇的母親說,這個強盜,這個強盜喲。民豐裡的婦女們永遠都是在娓娓地聊天的,而千勇的母親常常愛把話題引向她的兒子,男孩子長大了說變好就變好了,你都不知道他怎麼變好的。千勇的母親常常這麼說。她對兒子在那年夏天的變化一直不解其味。但有一天她看到出嫁了的桃子回到民豐裡,桃子在井邊提水的時候一些記憶的脈絡突然清晰了一些,千勇的母親就走過去捉住桃子的手,說了許多話。桃子,你是個好人。千勇的母親伸出手在桃子的紅錦緞棉襖上摩挲著,她說,我們家千勇,你記得嗎?那年夏天,大概是你讓他學好的。桃子仍然微笑著,但從她困惑的眼神中不難看出,她不理解千勇的母親這番突兀的話。
你記得嗎?我們家千勇,大家以前都叫他強盜的。千勇的母親凝望著桃子說,記得嗎?那年夏天,千勇往你身上澆了桶井水。記得,桃子點了點頭,突然笑起來反詰道,他澆了我,可我並沒有澆還他呀。千勇的母親一時倒不知說什麼好了。對,你沒有澆還他,千勇的母親遲疑了一會兒,替桃子摘掉了紅棉襖上的一根斷線,最後她說,桃子,你真的是個好人。
桃子終於捂著嘴噗哧一笑,那年夏天的事是哪年的事,桃子或許記得,或許已經不記得了。
怨婦
葆秀是民豐裡最著名的怨婦。
葆秀從城南嫁到民豐裡來時是十八歲,梳兩條齊腰長的大辮子,辮梢上扎著碩大的紅綢蝴蝶結,葆秀眉目清麗,但眼袋總是黑黑地浮腫著,像是哭過三天三夜。葆秀不說話,鄰居們起初以為劉大的新媳婦是個啞巴,後來發現不是,葆秀說起話來伶牙俐齒,別人都接不上嘴。那當然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來民豐裡的婦女幾乎都從葆秀嘴裡聽說過一件怪事,這件怪事尤其讓年輕的一代瞠目結舌。我嫁錯了,葆秀說,本來我該嫁給劉二的,劉家使了調包計。怎麼會呢?好奇的人們伸長了耳朵聽。
就是調包了。媒人是領著劉二到我們家來的,說親說的就是劉二。葆秀說,誰知道過門那天老母雞變鴨,變出個劉大來,我要早知道跟老大,死也不嫁過來。
人們都聽得將信將疑,替葆秀想想,就是嫁錯生米也做成了粥,後悔有什麼用?便安慰葆秀道,劉大劉二兄弟倆差不多,別提這事了,讓劉大聽到了他又要打你。讓他打好了,打死了我這口氣也嚥下了。葆秀的眼睛射出一種灰暗的光,是民豐裡的人們所熟悉的怨婦的目光。老人指著葆秀瘦小的背影評論道,這樣的女人,最可憐也最難纏。一件事情的兩種說法往往背道而馳,正像葆秀在二十年前的婚事一樣,用劉大的話來說葆秀是騙人。她在說夢話。劉大的銅鑼嗓有一次響徹民豐裡上空,對於幾十名鄰居的竊聽毫不隱匿,他說,夢話,夢話,劉二不過是替我去相親的,她想嫁劉二?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一張臉長得像爛茄子,她配得上劉二?夢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劉大在碼頭上做搬運工,只用力氣不用嘴皮子,難免作出這類不恰當的比喻,但是民豐裡的人們從他憤怒的聲音中不難判斷,劉大往事重提也有他自己的依據。如此一來住在香椿樹街上的劉二總是被牽扯到哥嫂的家事中來。劉二出沒於民豐裡的門洞時,婦女們會意味深長地朝他多看幾眼,多看幾眼劉二還是那樣,頭髮很油很亮,戴一副黑框眼鏡,除了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