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麥忍住驚訝,埋下頭聽著。
板扣磕著菸斗:“她要認下你也好,我也不問你從哪裡來的,明兒給你上個戶口吧。不過做人全憑良心啊,她要再一次走丟了兒子,她就非死不可!”
“大叔……”
“非死不可!”板扣沉沉的目光盯了他一下,站起身來。老人弓著腰看看旁邊不遠的小泥屋,低頭走開了。
廖麥一個人坐在潭邊,坐了許久。
就是這一天,廖麥在心中起了個大願:一生一世都把老人當成自己的母親。
老媽媽讓他續學,出村去讀書。他說我買來書自己學吧,這兒離棘窩鎮還是近了些,我得隱住、再隱住。老人說:“記住你父親的話吧,好好讀書,莫辜負他的一片心願——你是做大事情的人。你有一天離開小屋不要緊,只要你能回來,媽媽就知足了。”“媽媽,我即便走到天邊都要回來!”
蒲根酒(2)
天漸漸涼了。樹葉開始飄落。
這一天直到午夜廖麥還大睜雙眼看著天空,不願說話。老人一遍遍拭他的額頭,最後一次,他抓住了她的手:“媽媽,我要回棘窩鎮一次,要不我就真的變成瘋子、變成大痴士了。”
老媽媽沒有說話。她去看窗外,看黑影裡搖動的蒲草,它們結出了長長的蒲棒。老人搖頭:“忍住些吧孩子……我害怕,我不能再讓你走丟了。”
“可是我睡不著。我三年沒見她了,我日日夜夜都想著她,我只看一眼就回……”
老人擦擦眼睛:“我明白。趁哪個最黑的夜晚去吧——我只要你平平安安,連磕個疤痕都不行——天一亮你要回得家來。”
最黑的一天終於來了。老人掐著手指算了月亮升起的時辰,說去吧。可這是個大風天,風沙嗚嗚吹得嚇人,人一出門就打個寒戰。老人先是到門外看了看,說好孩兒再等一天罷,廖麥卻固執地搖頭。老人轉到屋後去了,一會兒抱回了一個青黑色的罈子。
老人開啟壇蓋,一股特異的香氣撲面而來,霎時就溢滿了屋子。
“這是他爸在家時教我釀的一種蒲根酒。有大風寒的時候,喝一口才能出門。你喝吧孩兒。”
“可是,我從來沒有喝過酒,逃難路上有人灌我,嗆得我滿臉是淚。”
老人倒出半碗淺黃|色的汁液,廖麥小心地飲下一口,隨著它燙燙地流下肺腑,覺得耳朵歡叫起來:滿屋裡都注滿了蒲草的歌唱。他抿一下,又一下,最後一口飲下。蒲草花兒四處飛揚,蒲草發了瘋似的邊唱邊舞,粗豪的聲音震得他兩耳生疼。“踢啊踢!踢啊踢!”那一聲聲呼號又響在了耳邊——那聲聲震耳之處就是棘窩鎮啊,那裡有我的仇人!那裡有我的心愛!踢啊踢,踢啊踢,媽媽啊,我要在它劇烈逼人的節奏中騰跳而去了!“美蒂美蒂,情竇初開的美蒂,如花似玉的美蒂,山盟海誓的美蒂,必為我妻的美蒂!你今夜可要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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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麥一出門就迎上了北風。他告別媽媽時,老人又塞進他懷中一個扁扁的酒壺。他裹緊了它,一低頭就往山嶺攀去。風沙吼叫,打在身上一點都不冷。只一會兒,胸中的火苗一股股躥起來,他最後不得不把衣襟扯開,讓北風直接吹在赤裸的胸脯上。
北上山路崎嶇無盡,兩耳生風呼呼掠過。這是一個漆黑無月之夜,無數野物被一個飛快北躥的小夥子驚呆了,它們先是一聲不吭,爾後大聲議論:“看到了看到了?他今夜又撒開丫子啦!他一準要去辦一件大事、一件最上緊的事,咱要不要跟上?”“跟上跟上,煞緊褲帶繫好鞋,跟上飛耶跑耶!”野物呼啦啦隨上了,廖麥只覺得草飛樹搖,到處是一片呼號。他只念著一個名字,只是向北、向北。
真是一個黑夜呀,廖麥什麼也看不見,看不到山路,摸不到小徑,幸虧有一隻兔子在前邊引導。它一跳就是灌木梢頭那麼高,四蹄騰空的模樣真是美極了。它一邊跑一邊喊著:“跟上我吧棒小夥兒,你要去哪裡咱一清二楚,咱倆在大海灘上結過朋友,俺爹跟你交換過棗木菸斗……”一隻狐狸在身後隨聲附和:“有俺們護駕你算是找著了,跟上俺槍子兒保險擦不著邊兒。不過你喝酒時千萬別把俺忘了……”它說著就伸手討起酒來。廖麥先把酒壺對在自己嘴上長飲一口,接著就在身邊傳遞開來,當酒壺重新回到自己手中時,搖一搖,只剩下了最後的一口。“這一口我誰都不給了,這是我的酒!”
不知離天亮還有多長時間,當廖麥按住心跳伏在鎮邊時,風突然停了。所有跟隨的野物也都銷聲匿跡了,這倒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