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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漫長臉,耳朵奇大,聽到有趣之事就活動不已,而且下巴面板泛白,格外柔軟。霍公蓋了霍府,青堂瓦舍壓在丘嶺平原之間,把山地和平原佔全了,所以每一條河水溪流每一棵樹都姓霍。有人說偶爾碰見一兩個起早溜達的狐狸,問它們姓什麼?它們毫不猶豫就回一句:“俺姓霍。”

霍公錢財無數,所以早就不是極端愛財的人。人生總會有些喜好,霍公喜歡女人,以及一些雌性野物。他在山地平原不知怎麼就過完了自己天真爛漫的一生:四處遊蕩,結交各等美色,走哪兒睡哪兒,生下一些怪模怪樣的人,這些後人又分別依照自己的才具和愛好,照管起田產和林木。有的專管河流,有的將一大片橡樹林子據為己有。

霍府的人財大氣粗,免不了要欺負窮人。他們把一些性格暴烈的窮人捉了,腳上套了鐵環。有些人未免太暴躁了,半夜三更起事傷人,就不得不逮起來,裝成一袋一袋,用馬車拉了扔進河裡。霍府養了幾百家丁,一律穿了兵服,胸窩處都寫了“霍”字。最烈的家丁有土狼的血脈,這些後生大多是行路無聲,犬牙畢露,筋多肉少,斜眼看人。霍公很討厭這些家丁,他多情而仁慈,平時待人處事不論貧富,只講相貌,總是以貌取人。美貌的人和畜生,都是他的朋友。即便是一棵高大俊美的楊樹、苦楝或橡樹,他遇到了都會戀戀不捨。

霍公在死前幾年裡,已經達到了與大自然渾然一體的地步。他走在林子裡,所到之處總有一些白羊、狐狸、花鹿之類相跟,它們之間無論相生相剋,都能和諧親密。霍公晚年築了一面大火炕,睡覺時左右都是野物,當然也有個把姨太太。他睡前或醒來都要親一親兔子的小嘴。從六十歲開始不再吃一口葷腥,主要食物是青草,像畜生一樣。

由於他出奇的善良和好色,所以霍府的人要打人殺人都躲開他,有幾分姿色的也不敢讓他過眼,因為都嫌他太老了,一張口喘氣就有一股死人味兒。他身上掖了許多銀元,以便在關節上使錢買個方便。最後的幾年裡,府里人常常撞見他一邊往丫鬟手裡塞銀子,一邊去摸索人家。丫鬟和村裡的女人說:“霍老爺其實也做不了什麼,不過太纏磨人了!耽擱工夫啊!”

時光一晃就過去了,霍公再也沒有了。棘窩村以及整個的山區平原,哪個不懷念那個咧著長嘴巴的老人。霍公剛死去的兩三年裡,一到了半夜林子裡就不寧了,無數的嚎哭和抽泣響個不停。村裡人睡不著,老婆子乾脆起來納鞋底,老頭子一口接一口吸菸。他們從夜聲中分辨各種野物:狐狸嗚咽了,獾在嗝逆,連刺蝟也大聲號啕——村裡人知道,這片林子裡最多情的就算刺蝟了,一些刺蝟精嫵媚的啊,纏綿的啊,依戀的啊,算了,這是不能說的。

傳說霍公生前有一個未了的心願,就是駕舟入海,去訪探裡面的幾個小島。曾有一個魚精夜裡託夢給他,說你的美名已經遠播大海了,島上風光美妙,一些魚人兒真正如花似玉,她們在那兒一心想會會你呢。霍公這時牙齒不多了,走路磕磕絆絆,但還是讓人加緊打造樓船。他聽著砰砰啪啪的造船聲感嘆:“咱到底是生在山根下的土財主啊,快死了才想起出海!”

樓船剛剛打造了一半,霍公走了。整個棘窩村——其實早就是一個大鎮子了——一齊吐了一口長氣。從此不論是霍府還是其他人等,做好事壞事都不必顧忌了。他們鬆弛下來,然後開始悲傷,準備一場浩大的葬事,光是張羅棺木和葬後宴之類就累死了一打青壯。幸虧有人指點道:霍老爺最後一心向往的就是大海,咱不如接著將樓船打造完畢,然後將老爺像生前一樣放在床上,由一些小童陪伴,放行到大海里去罷。這一主意立刻得到眾人呼應,於是就做了起來。最後的日子來臨,大河邊人山人海,只見彩色樓船掛了幔帳燈籠,穿了紅花綠底大襖、紮了抓髻的女童站在舷上招手。樓船順風順水而去,駛向大海,兩岸林木蔥蘢,野物長啼,隨著樓船的移動,樹木搖動如颶風吹拂,其間有刷刷聲響個不息,野雁和白鵝大鷂騰空而起。一直守在岸邊的村人嘆息:人哪,一輩子能結下這樣的野物緣分,復有何求?

盛大的葬後宴一排十里,鎮子內外的人都可赴宴,人們說這是霍府最後的慷慨。各色人物互不相識,當然少不了摻雜一些林中精怪。酒宴間不止一個人發現醉酒者當中拖出了一條粗大的尾巴,或生出一張毛臉。有人嚇出一身冷汗,端杯的手抖個不停,對方卻渾然不覺地追念逝去的霍公,直講得熱淚漣漣:“俺想他呀,那會兒他夜間直摸俺的鬍鬚,胳肢俺咯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哪是老爺家乾的事兒,一點架子也沒有。”另一個抹著眼淚:“咱得把跟他有的一個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