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腳上穿著黃鹿皮油靴,靴幫、靴面上的又是泥又是雪,靴筒卻是簇新。身上胡亂披著一件半舊的灰白孝衣,卻未見帶得行李。
那蓑衣上原是積滿了雪,遇上暖氣便化成了水,直淌到地上。齊粟娘回過神來,急忙接過蓑衣,掛到一邊,搬了椅子請齊強坐下取暖。
她倒了碗臘八粥,熱騰騰地送到他身上,笑道:“哥哥,你先墊墊,我這就去廚房給你做飯。”說罷,又從錫吊壺中用滾水衝了麥殼茶,放在他身邊的小几上,轉身便向灶間走去。
還未開門,聽得齊強在身後說道:“起先在王大叔家裡用了一點,吃飯的時辰未到,妹——妹子,我想先看看爹孃。”
齊粟娘低低應了一聲,不經意看見齊強孝衣下原是一身極鮮豔的大紅翻毛錦襖,腰間銀絞絲纏帶上還掛著玉佩、金銀錢的荷包、香茶袋兒等零碎飾品,顯是衣錦還鄉,要給爹孃一個驚喜,外頭的孝衣想是在王大鞭家穿上的。
齊粟娘鼻頭一酸,轉頭見著齊強邊說邊要站起,連忙道:“哥哥在外面走了許久,腸肚兒都涼了,還是先喝完了這一碗暖暖,再去不遲,免得——免得到了那兒便讓娘不安心。”她原知齊強是個倔的,從小沒讓齊大娘少操過心,逃丁也不說個去處,只說要賺大錢,便走了。如今五年方回,卻是父母雙亡,想想也替他難過,只得替齊大娘多體貼幾分。
齊強默默點了點頭,卻不顧燙,兩三口喝光,便站起,也不披蓑衣,大步出門。齊粟娘也料到如此,見得他兩步已是到了院門口,左右看看,取了一些果子、香燭、火煤,再要取衣時,齊強已是出了門,一時不及,只得緊跟著追上。
齊氏夫妻的墓地便在村外不遠,就是當初齊粟娘曬棉衣的樹下。十步外便是陳娘子的墓。齊粟娘特意請石匠包了墳頭,砌了墓碑,上書“先考齊虎|先妣宋氏之墓,兒齊強敬立,康熙三十八年十一月初三。”
齊強在墳前長久佇立,任風雪積落頭、肩,以至全身,到得最後,終是跪伏在地,嚎哭出聲,悲聲振耳,摧人肝腸。
齊粟娘原是冷得發抖,聽得這般哭聲卻也傷心,想著齊氏夫妻的恩情,頓時流下淚水,再想到前世的父母,心中絞痛。
她顧不得寒冷,將果品擺好,取了火摺子在避風處將白燭點燃,跪在墳前持香道:“爹、娘,哥哥回來看你們了。他如今身子很好,以後我們兩兄妹必會相親相愛,互相扶持。您二老放心,女兒會替哥哥留心,擇一門好親,讓他成家立業,傳宗接代,延續齊家香火,一輩子平平順順。”
齊粟娘說罷嗑了三個頭,將手中三柱香遞給仍是痛哭不止的齊強,道:“哥哥,給爹孃上柱香吧。”
齊強慢慢止了哭聲,哽咽著接過齊粟娘手中的香,在墳前插上,重重嗑了三個響頭,張嘴似要說些什麼,卻連連粗喘,沒法說出,只得大哭。
齊強在墳上哭了大半個時辰,齊粟娘雖是又冷又餓,卻憂心齊強傷了身子,猶豫一會,料著勸不動,只得慢慢將洪災裡一家三人逃災的事細細說了,哭著道:“爹爹全是為了救我,方才丟了性命,他的屍身埋在山石下,尋找不著,粟娘只得制了他的衣物與娘合葬。”說罷,便給齊強磕頭。
齊強連忙將她擋住,含淚沉聲道:“我爹孃既收了你為義女,你便是他們的親女兒,我的親妹子。哥哥不孝,拋下父母飄泊在外,父母喪事全是妹子操持,哥哥謝過妹子了。”說罷,竟也給齊粟娘磕了三個響頭。
齊強力大無比,齊粟娘沒能擋住,便急急想將身子移開,沒料到在凍地中跪了這許久,竟是半身發麻,方一動便向後栽倒,齊強慌忙扯住,見得齊粟娘已是面色蒼白,全身發冷,知曉是受了寒,連忙抱起向陳家而去。
多虧齊粟娘身子強壯,進了暖屋子,喝了兩碗濃濃的薑湯,便也慢慢好了起來,便領著齊強回了齊家。齊強見得四間草屋極是潔淨,屋中傢俬擺設、窗花貼紙與當初離家時別無二致,纏著紅紙條的水仙花兒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院子裡還有兩隻蘆花母雞咕咕直叫,半晌默然。
齊粟娘站在一旁,看著齊強給神櫃前齊氏夫妻的牌位上了香,便出村不知了去了哪處。齊粟娘心中微微不安,卻因著頭一日見面,齊強又是長兄,不好多問,幸而傍晚見著齊強回來,騎著俊馬,馬上馱著行李,在家中安置下來。
第二日開始,齊強不顧天寒雪凍,在齊氏夫婦墳頭搭了間茅草棚,披麻帶孝,日日守著,吃睡皆在墳上。齊粟娘知道他心中痛悔,這事兒勸不得,只得把買來過年的雞燉湯做菜,送到墓上。齊強卻只進寒素之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