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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邶風·綠衣

我在一篇論文中說過,“兮”字並非楚風所專有,早在屈原幾百年前,你看,在《詩經》裡就有了兮字句。

解讀《詩經》,我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一段特定的歷史時期內,一群人的解讀方法和得出的結論往往是非常相似的。比如這首《綠衣》,漢唐之際的《毛詩序》、鄭箋、孔疏都以為這是莊姜傷己失位之作;而現代則普遍認為,這是寫男子(丈夫)對故妻的思念。其中的奧妙確實引人深思。

魯迅先生認為,這是由於經學家看見淫,而革命家看見排滿。我則以為要恰恰倒過來,是經學家看見革命,革命家看見了淫。

比如這首《綠衣》,顯然是禮崩樂壞的寫照,在現代人眼裡,突然冒出了一個丈夫、一個亡妻。一首感時傷世的詩倒成了千載以來悼亡詩的先聲。

丈夫何在?亡妻何在?細心地盤點他們的思路,才知道,都在“綠兮衣兮,綠衣黃裹”這一句話裡。理解這句話,是全詩的關鍵。革命家是把這句詩當成寫實來讀的,啊,看到這綠色的衣服,黃色的裡子,睹物思人,心裡的悲傷無以言之。衣服嘛,自應是女人之愛物,男子是不屑於此的。更兼後面還有一句“我思古人”,“古人”是誰?又有了分歧。餘冠英等認為,古人即故人,指故妻。於是丈夫也有了,亡妻也有了。實在高明,他們能夠從無中看出有,從活中看到死。

經學家是把這首詩當成是興中含比來讀的,綠衣黃裡,不過是興而又比,但是作者不把比的內容說出來。我不是經學家,但我認為,經學家再怎麼失敗,也比起我自己來多讀一些原典,多一些功底,對古人看得通透;而革命家有什麼?有的都是現實,以現實來寫歷史。

綠,鄭玄認為是由祿轉過來的,是祿字之誤。在《禮記》中有祿衣之稱。這說明祿衣自古就有禮制也。諸侯夫人祭服之下,鞠衣為上,展衣次之,祿衣次之。眾妾亦以貴賤之等服之。鞠衣黃,展衣白,祿衣黑,皆以素紗為裡。明白了古時禮制,就好理解,詩中“綠衣黃裡”之比意,就是詩人要說未說的本意。從禮制的角度來說,這種穿著是不倫不類,不合古之禮制的,表明以下僭上之勢越演越烈,禮崩樂壞到了什麼地步。

有人非要把綠衣作寫實來看,顯然一開始就似通非通。古代有顏色的衣服,只有貴族君子才穿得著,普通人著粗布葛衣,也就是那種自織自染的衣服,未聞有普通人穿一襲綠衣者。《樂府雜言》“雅樂部”載:“協律郎皆綠衣大袖,戴冠。”《西遊記》裡有“綠衣仙女”,《聊齋志異》裡面的柳秀才“峨冠綠衣”,只不過,後者都非人。

古,通故,似是而非。我通檢《十三經》,“古人”二字在《尚書》、《左傳》出現次數13次,沒有把古人解作“故人”的,更無法與“故妻”聯絡起來。如:

《召誥》:“今衝子嗣,則無遺壽耇,曰其稽我古人之德,矧曰其有能稽謀自天?”

《秦誓》:“古人有言曰:‘民訖自若,是多盤。’”

《左傳·僖公七年》:“古人有言曰‘知臣莫若君’。”

如此等等。在《詩經》中“古人”二字只出現這一次,何以同時代的一個詞,偏偏只有這一個要解作“故妻”?這恐怕也是革命家的發明。“我思古人”,在這首詩裡面就是指古之君子,即那些當初制禮作樂、謹行禮制的君子。鄭箋雲:“古人,謂制禮者。我思此人定尊卑,使人無過差之行。古之聖人制禮者,使夫婦有道,妻妾貴賤各有次序。”這種解釋不錯。詩中人為什麼突然想起古人?就因自己的遭遇,禮制崩壞,上下錯位,致使自己遭此大變,同時也感傷時代世情,渴望有古之君子能重整綱紀。“綠衣黃裡”等句都是以興兼比,說明世道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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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衣:禮崩樂壞的憂思綿延了三千年(2)

牟宗三說,讀書有三難。有人明白一句話,但是不能明白幾句話,明白幾句話,不一定能明白一段話,明白一段話,不能明白整篇文章的旨意。

可憐的莊姜夫人,本來是史上一位非常賢德的女性,在世時,莊公辜負了她。《邶風》中,除了這首《綠衣》,還有好幾首詩都涉及這位夫人,說明她的人品、德行事蹟在當時就能被人們理解或同情。五百年後,也長期活在人們的心裡。我看她的死,不是莊公的責任,而是現代人把她活活咒死的。

可嘆她生不逢時。三千年前,她已經領教了世態炎涼,她活著的時候,禮崩樂壞,小妾上僣。她所吟詠的《綠衣》,三千年後,依然感覺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