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襲遠不斷開闔的嘴唇和祁洗玉複雜的眼神,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懼。
都是太陽馬戲團裡滿臉油彩的小丑,一直笑,一直笑,卻看不清濃妝之下究竟是什麼模樣。
“哈哈…………”她突然笑得直不起腰,眼淚追隨著淒涼的笑聲從眼眶竄逃,“拜託,你們在演還珠三嗎?我可沒紫薇哭得漂亮,也不會說我好傷心好難過好痛苦啊…………呵呵,你們怎麼了啊,都苦著張臉,你們不覺得很好笑嗎?你看,我眼淚都笑出來了呢…………你幹嘛,放開我!”她不要命地在襲遠懷裡掙扎,卻都是徒然。
莫寒攥起拳頭,拼勁全力地擊打著他的胸膛,“王八蛋,都是你,都是因為你,大哥倒在了官道上,是惡疾突發嗎?是嗎?真的是嗎?韓楚風又招你了嗎?為什麼,為什麼,到底要死多少人你才肯罷休,你才安心?啊,你說啊,你說啊你…………”
“是,都是我的錯,是我,都是我……都是我澹臺襲遠一個人的罪孽……”
從未見過她這般歇斯底里的模樣,花廳裡靜得出奇,卻越發凸顯了她埋在襲遠懷裡低沉的抽泣聲。
襲遠示意眾人退下,又命彌月去請太醫,才將摟著莫寒的手臂稍稍放鬆,他把頭埋在她頸間,呼吸著熟悉的淡香,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彷彿是抱著一件易碎的薄胎瓷器,慎而又慎,小心翼翼。
彌月出門去送太醫。
襲遠將被子拉高,再輕輕掖好被角,動作愈發熟練。
他斜著身子,半躺在狹窄的床沿,對著她沉靜的睡顏,鼻尖一陣苦苦的酸澀。
他以指腹磨挲著細膩的肌膚,替她擦去眼角殘存的淚痕,第一次,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的眼淚,阿九,多希望你是為我而泣。
襲遠閉上眼,感受著兩人相互糾結的呼吸,彷彿又回到多年前大雨滂沱的深夜,他們相擁而眠,夢中是從未有過的安心。
他吻上她的唇,依舊是那年蜻蜓點水般的親近。
他微微嘆息,再一次檢查已將莫寒裹得嚴嚴實實的暖被,才放心地轉身出門。
“對不起…………”他頓在門口,聽她細弱蚊蚋的聲音,“不該懷疑你的。”
“無所謂的。”襲遠回頭,露齒一笑道,“只要你舒服些就好。”她慌忙止住將要落下的淚珠,深吸一口氣,舌尖盡是苦澀。
“以後……還是稱姐姐吧,直呼姓名始終於禮不和。”襲遠大踏步走出玉華殿,嘴邊是嘲諷的笑容,“禮數,敵不過聖旨。”月明星稀,繁華初綻,正是一年春好。
景德十七年,三月,大皇子病逝江南官道。
景德十七年,四月,定遠大將軍韓楚風於鬼馬坡一役戰亡。
北地的風呼嘯著來去,掙扎著為燕山南北漸漸甦醒的土壤烙上寒冬最後一絲印記。
乾冷的空氣早已被濃濃的血腥濡溼,呼吸間盡是令人作嘔的腥味兒。
不斷翻騰的除了收屍人早已麻木無感的胃,還有少年壯志枉死的冤魂。
黑色的泥土被鮮紅的血液侵染成濃厚的深褐色,被鐵蹄踐踏的身體與這片用生命守衛的土地緊緊貼合在一起。
在金人歡呼而去的馬蹄聲裡,堅不可摧的甲冑狠狠地鑲進皮肉,把鮮活的生命分割成藕斷絲連的軀塊,彷彿沒有凝固的時刻,只是不停地不停地有新鮮溫熱的血液從屍體裡流出滋潤著每一寸將要融化的凍土。
殘破的身子,孤零零的手臂,傷口整齊的腿,爆裂的頭骨和渾濁的腦漿,還有血肉模糊的臉,再尋不到,那個意氣風發的英俊少年。
直到年邁的母親哭瞎了雙眼,直到賢惠的妻子被迫改嫁,直到聰慧的兒女寄人籬下地艱難過活,直到不久之後,新春的小草好奇似的探出腦袋。
又是一片春意盎然生機勃勃的光景。
五百七十七人,於二十萬禁軍來說只是九牛一毛罷了;於戰爭來說,死亡是必然;於史家來說,只是丹青上匆匆帶過的一頁,也許連數字都沒有。
只有北歸的大雁,撒下一聲聲悲鳴。
都是小事罷了。
明滅不定的宮燈映出她毫無血色的臉,不知從何時起,有了點燈睡覺的習慣。
莫寒翻出壓在枕頭底下的香囊,彷彿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莞爾一笑。
香囊上是一片片深深淺淺的紅,初始的血腥味早已彌散在遠去的時光裡,餘下淡淡的奇異味道,似乎還有韓楚風留下的氣息。
思緒被拉得很遠,她又沉湎在對過往歲月的懷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