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我,”傅深無奈道,“我沒有神志不清。嚴兄,你在飛龍衛審了成百上千的犯人,現在還相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
“反正我是不信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說我冷血也罷。我在燕州這些年,審過東韃人和柘人,也審過漢人。有的人貪生怕死,嚇一嚇就全招了,但更多的是到死還在胡編亂造,企圖以身為餌,拉上更多人給他陪葬。”
嚴宵寒恍然意識到,傅深的經歷跟常人完全不同,他曾一次次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推入極端狀況,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磨礪多年,泰山壓頂,面不改色,眼前越是風浪滔天,這種人越是堅韌冷靜的超乎想象。
他不期然地想起滂沱大雨裡的一道身影,那天連他自己都瀕臨失控,傅深居然還能鎮定地說“君子立世,有所為有所不為”。
玄鐵心性,冰雪肝膽。
傅深繼續冷靜地條分縷析:“當年固山關之戰,楊勖有意拖延援軍這事可能是真的,但他不是影響戰局的最主要原因。我不知道純陽道長是沒意識到,還是在刻意模糊主次。我叔父戰死之後,最放不下的人不是我,而是肅王殿下,我們倆都曾推演過固山關之戰。楊勖的唐州軍哪怕及時趕到,也救不下我叔父,只能趕上尾聲。而且楊勖雖然拖延,但仍控制在不惹人懷疑的範圍內——至少我和肅王殿下都沒看出異常。要是他做的太露’骨,肅王殿下早就宰了他了,不會讓他苟活到現在。”
“還有,他曾無意中提到‘我們’。青沙隘、穆伯修、白露散、萬壽宴,這四件事裡,哪一件都無法單靠他一個人完成。我總覺得京城裡有一張大網,純陽道長只是顆棋子,背後執棋的人才是關鍵。”
“至於最後一個原因……只是我的猜測,你姑且聽聽,不一定準,”傅深道,“白露散這藥太邪性,一旦流傳開來,後患無窮。而純陽道長為了掩蓋蹤跡,曾將替他送信的孩子一家三口滅門,還有那幾個死於白露散的無辜百姓。如果他真是北燕軍出身,而且是我叔父的部下,這個手段未免有點過於狠辣了。”
“我有種感覺,不光是純陽道長,還有他背後之人,這個行事作風,倒更像是先父的舊部。”
嚴宵寒:“……你這麼說,是不是對泰山大人有些不夠尊敬?”
傅深嗤笑:“先父在世時,常說我跟我二叔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婦人之仁,你覺得他能仁慈到哪兒去?”
嚴宵寒不吭聲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道:“你既然不信純陽道長,為什麼還要親手了結他?”
這問題令傅深微怔,隨即不太走心地道:“他是北燕軍出身,不掐死他難道等著被他拖下水嗎?”
嚴宵寒忽然起身湊近,伸手在他小臂上掐了一下,劇痛炸開,傅深肌肉霎時緊繃,卻不知為何竟然沒有躲開。
嚴宵寒:“疼嗎?”
傅深莫名其妙:“廢話,要不我掐你一下試試?”
“疼就對了,”嚴宵寒站在他面前,微微張開雙臂,那是個全然接納包容的姿勢。他的目光一直望進傅深的眼裡:“記住了,你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用鐵石堆成的。”
純陽道長不擇手段,處心積慮,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傅深,和他背後的滿門忠烈,萬千英靈。
仍有人記得逝去的忠魂。
仍有人為他奔走,為他流乾最後一滴血。
北燕軍同出一源,哪怕不曾見過,年歲相隔,傅深仍然知道這是他的同袍,所以他成全了純陽道長。
所有的冷靜分析都建立在感情之外,傅深只有拋開他的身份,用上全部理智去尋找疑點,才能強迫自己忘記純陽道長眼裡一閃而過的淚光。
可他不是用鐵石堆砌起來的。
傅深怔然片刻,筆挺的肩背終於垮了,隨即一言不發,微微向前傾身,把臉埋進了嚴宵寒的懷裡。
那雙手溫柔地落在他脊背上。
“北燕軍守邊近二十年,多少人埋骨北疆,換來的卻是無端猜忌,”他喃喃地道,“我叔父戰死到最後一刻,楊勖這等小人,至今仍在朝中橫行,就連報仇,都要我北燕軍的人命去填……”
“別太傷心。”嚴宵寒摟緊了他,低聲道,“你看,不管發生什麼,你身後始終站著萬千北燕軍。”
“——還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