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異類,一直都是。
很多年前先生一語誇獎,說這孩子不定能做秀才,阿媽高興得發瘋,但村裡的孩子們卻叫他“福寶秀才”,嘲笑他不會幹活,嘲笑他想登高枝。男孩們集體欺負他,打他,用一切小孩子能想到的方式侮辱這個“異類”,這些阿媽阿大都不知道。城裡的孩子更是瞧不起他,用更刻薄的口吻叫他“秀才”,撕他的書和衣服,恭維那個遠方親戚“真會找下人”……可是,直到有一天先生解經,說到“土敝則草木不長,水煩則魚鱉不大,氣衰則生物不遂,世亂則禮慝而樂淫”時,忽然看著他道:福寶,你給大家講講什麼叫做土敝,什麼叫做水煩,草木為何不長,魚鱉因何不大。
大家一團鬨笑,他奪路而逃。
他想對爹媽說咱不讀書了,不讀了行嗎?但看著母親的驕傲和父親的憨笑,他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以後先生越來越不喜歡自己,那個夫子喜歡的是那些孩子父母的束脩,而不是爹媽精心挑選的花生、蠶豆和差點兒丟了性命才挖來的天麻。從此他的書也越讀越差,有一次站在塾外,忽然有一種恨意在心中滋長——真想有力量啊!真想能夠保護自己的父母和妹妹,真想看著這些人在自己腳下顫抖戰慄的樣子。他想——殺,殺,殺!書 包 網 txt小說上傳分享
二 七日之師(3)
後來,有一個人站在自己面前笑嘻嘻地說,小孩,別怕,跟我學本事,我教你打人的本事,好不好?
福寶什麼也沒有說,他覺得再沒有比所謂江湖更適合自己的地方了。這裡有最原始的公平——拳頭。
兩年之後,那個老鬼喝多了,拿出個小盒子向他炫耀,說這裡有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只要他聽話孝順,將來一切都是他的。福寶想,不要將來了,就是現在吧。他殺了那個人,奪走了小盒子,從此浪跡天涯。
又過了兩年,一個男人問他,要不要學更高深的功夫?想不想做一流高手?
當然想。他那時候已經知道自己資質很好,但資質好和天下第一之間的距離是走路和飛翔的距離。
又過了一年,那個男人又問他,想不想回家?
福寶大驚失色,他知道殺手圈中是容不得父母家人的,許多想家的少年就是因為藏不住心思,連累爹孃也一起被滅口。他跪下,求沙當家的開恩。
沙當家的含笑不語,只對他說,你去殺一個人,從此以後,絕沒有人再敢動你的父母。
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更夠本,福寶沒有再想什麼——他只想手裡的兵刃快一點,再快一點,快到沒有人能戰勝自己。
至於鐵敖……借刀堂的當家,昔日的名捕,手下的冤魂怕是比一村人還要多吧。他能活這麼大年紀已經不容易了,既然早晚要死,死在誰手裡也沒有太大關係吧?
——現在這老滑頭想要幹什麼?他以為喚醒自己的童心就能保全性命?福寶抱著肩,冷笑。
鐵敖指了指其中兩個孩子:“哪個快?”
簡直是侮辱智慧的問題,一個孩子明顯快過另一個許多,少年懶得回答。
但是跑得慢的那個孩子急急助跑幾步,凌空一跳,哈哈笑著倒在雪堆上——福寶僵立在當場,半晌才道:“你,你為什麼要點撥我?”
鐵敖笑笑:“因為我老了。”他回過頭,滿頭白髮看上去比白雪更耀眼,帶著長輩的慈祥,“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我最得意的徒弟是蘇曠,福寶啊,你的根骨稟賦在他之上……”
少年嘴角抽動了一下:“我現在的名字叫風雪原。”
“居然已經是風組的人了,不簡單。”鐵敖寬厚地點頭,“好,風少俠,你知不知道,天賦這個東西沒有你想的那麼重要。你今年十四歲,唔……你最近一年進步的速度應該已經慢下來了,再過五年,必定再無長進,只能做一個揮劍很快,或者是天下出手最快的殺手,但也僅此而已。”他回過頭,盯著少年的眼睛,“有些人只能一路跑下去,但跑得再快,也有筋疲力盡的一天;有些人卻知道怎麼一邊跑一邊蓄積力量,一層層躍上去。風雪原,自從有江湖以來,從未有一個殺手能夠成為武學大師,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少年的臉色由陰轉晴,又由晴轉陰:“你以為你說這些我就會放過你?”
鐵敖悠悠長嘆一聲:“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等一等!”少年的面頰上泛起一絲紅暈,“道理我明白,可是我慢不下來,風組慢下來就是死。我也知道要以天下為師,胸有丘壑,這一年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