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他的哥哥兮南枝。我那天一如平常的一襲白衣勝雪,手拎長簫來到我父母的墳前,下跪,磕頭,站起來,離開。我緊抿雙唇,始終沉默不語。我年少張狂,衝破了所有牢籠,可終歸,他們是我的父母,這點,我永遠掙不脫。
兩個月後,宋將曹彬得到宋帝趙匡胤旨意,率領水師南下逼近金陵。唐國被捲到了風口浪尖上,岌岌可危。
“ 南枝,是的,這世上不乏那種出塵脫俗的奇女子,但任誰都想嫁一個才貌雙全的男人的,再出塵再脫俗的女子也必有她城府的一面。”鶯鶯說,“ 南枝,其實,這世上的人,莫不如是。若非戚葬蝶那般的女子,你兮南枝會這樣的愛麼?”
在鶯鶯的墳前,時隔多年,我又見到了那個在長安街頭對著我瘋笑的跛和尚。他還和當初一樣,沒有蒼老亦沒有年輕,沒有乾淨亦沒有更骯髒,就連身上的泥漬似也沒有分毫變化。
“ 不急,不急,等到落花流水東去,世間冷暖嚐盡,施主自會來聽老納講經佈道的。”
我向他深深施禮,我說:“ 師傅,如今我心如月,我願意隨你而去,請你指點迷津。”
和尚笑著說:“ 南枝啊,哪裡是盛放你那顆滿布瘡痍的心的地方,你就去哪裡,了斷你的一切因果。”
“ 南枝,你還記得當年我讓你記下的話麼?”
“ 記得。您說過———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此。許多年來,我一直記得。”
二十三歲這一年我搭上了去往汴京的客船,作別了我的金陵我的過去。金陵的一切還是那麼妖嬈迷醉,但於我而言,都成了過眼雲煙。我回首秦淮河上的燈火闌珊,驀然想起了我生命裡的女子們和我永世不能得到的戚葬蝶。懷裡的憐兒放聲哭了起來,關於離別,我對我離去的地方已沒有留戀。在夜裡我又夢到了夏南,他像青煙一樣在我的夢裡飄蕩,他說南枝你要把答案給我,我是你前世的疑問。
在汴口上岸時,我聽到了遠處古剎的鐘聲,穿越林海,遙遙飄來。我懷裡的憐兒睡得香甜。
我懷抱嬰孩走進山林深處,在普光寺剃度出家。
在寺裡的水潭前我看到水間倒映的我的面孔,我說:“ 他不是夏南不是兮南枝,他誰也不是。”
我傍著青燈面對古佛低誦經文,在木魚聲裡心思混亂。戚葬蝶說:“ 南枝呵,你心神混亂根本無法傾心參佛,你身在方外心仍在塵俗。你可以斬落自己的物慾貪念但卻永遠無法放下你的一身痴魂。你的愛經年曆月,積鬱難銷。”
這一年金陵城陷,國破家亡,兮弱水曾費盡心力維持的兮氏家族到底躲不過這場劫難。
夢裡,夏南說:“ 南枝,你還有什麼放不開呢?”
“ 我忘記了。”我說,“ 我還有牽掛,我還有我的兄弟兮沾塵和我的憐兒。”
囚禁著唐國戰俘的航船從金陵北上汴京,那裡囚禁著唐主李煜唐後小周及眾多臣下宮娥,自然,也會有琴師兮沾塵。驚豔天下名動江湖的兮家琴技究竟怎樣神奇,相信趙匡胤和許多世人一樣,也是充滿好奇。
“ 我要在汴口等我的兄弟。我要在汴口等來我的結局。”
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 。
我的兄長南枝終於講完了他鬱鬱寡歡的一生,他雙眼含淚顫巍巍地問我:“ 沾塵,你能為我做一件事麼?”
“ 莫說是一件事,十件百件我也會為你做的。”我說,“ 雖然父親兮弱水把你逐出了兮家,終生都不認你不見你沒有原諒你。但是,你一天是我的兄長便一生都不會改變,你永遠是我的兄長我的手足我的同脈血親。”
南枝說:“ 沾塵,我要把憐兒託付給你。因為,她是我在世上最後所能看到的過去。”
“ 記憶無法抹去,南枝,我們,是註定無法撒手方外的人。我斷定,你和我,是相同的人。”
第四章 一夜白頭一夜死(10)
“ 我不是為了忘記或者淡漠而出家的,沾塵,佛,對於我,不是逃避和寄託。我所以選擇修行,是為了淨,求淨,亦求靜。我從不求撤身方外,我只是要在淨亦靜的境中,迴歸她的懷抱。”
兮南枝站起來,走出屋外。他站在夜色裡,長身獨立,簡衣素鞋。“ 沾塵,明天到後院的禪房,抱走憐兒。”
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
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臺殿已荒涼。
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行舟淚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