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近距離見到杜士儀,還是在李隆基夤夜召見想要廢太子的時候,其他都是那種只能打個照面的朝會。此後,自己被廢,於嶺南之地幽居多年,死遁後更是輾轉來到都播避禍,儘管杜士儀來往此地多次,可他沒有機會再與其相見過。如今在此時此地再次相見,他簡直不知道是什麼心情,尤其是杜士儀仍然叫出了舊日稱呼時,他甚至感覺到,這不是在大唐疆域之外,而是在那長安深宮之中。
還是薛氏反應得更快。攙扶著李瑛的她稍稍收緊了手,暗中提醒夫君不要失態,這才儘量從容地笑道:“我和郎君如今只是寄人籬下之人,不敢再當杜大帥如此稱呼。”
聽到那老婦如此回答,李伸心中再無任何懷疑。那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神態,熟悉的口氣,除了他記憶中的母親,還能有誰?可是,他記憶之中那個常常愁眉不展,卻依舊英氣勃勃的父親,怎會變成如今這蒼老的模樣?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快走幾步上前之後,叫出了那多年未曾出口的兩個稱呼。
“阿爺,阿孃!”
哪怕是被慶王李琮收養之後,他也只稱呼過他們父親和母親!在他心目中,阿爺和阿孃是不可替代的!
李瑛正在思量如何應對杜士儀不期而至的造訪,可遽然聽到一聲這樣的稱呼,他登時忘記了這個難題。他朝聲音來處望去,見是一個鬍子拉碴看不出年紀的男子趕上前來,就這樣伏跪於地,他一時渾身劇烈顫抖了起來。他抬頭看了一眼杜士儀,見其面色沉靜,他終於意識到了什麼,身軀一晃,險些站立不穩。他艱難地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妻子,見薛氏亦是臉色蒼白,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和薛氏彼此攙扶著一步一步掙扎向前,來到對方面前時,他方才彎下腰去,按住了那雙肩,隨即挪動雙手,漸漸捧起了那塵灰密佈,尚未來得及擦洗過的臉。四目相對時,他盯著那陌生的面孔也不知道呆看了許久,這才發出了一聲也不知道是歡喜還是哀痛的呻吟。
“這麼多年了!想不到我李瑛竟有連兒子都認不得的一天!”
見李瑛腿一軟,竟是就這樣跪坐於地,如同小孩子似的淚流滿面,沒來得及扶住他的薛氏也忍不住一個趔趄。可聽到丈夫這痛苦的聲音,她感同身受,顫抖地伸出右手去,摩挲著面前那張自己也完全不認得的臉,老半晌方才輕聲說道:“是二郎嗎?”
“阿孃,是我,李伸。”李伸一把抓住了母親的手,使勁點了點頭,這才看著李瑛說道,“阿爺,是我一路緊趕慢趕,實在太邋遢了,所以你才認不出來。不但我來了,四弟,還有其他兄弟們,大家都來了,還有很多你沒見過的孫子孫女!如果大家知道,你和阿孃還好好活著,一定會歡喜得發瘋!”
“是啊,我還活著,我從來都沒想到掙扎著活到現在,竟然還能見到兒孫滿堂的一天!”李瑛終於回過神來,臉上淚痕猶在的他突然笑了,攬過李伸的頭,讓兒子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道,“五弟和八弟全都在這裡又成了婚,有了自己的兒子和女兒,我和你阿孃相扶相伴,唯一遺憾的就是兒女遠在數千裡之外,卻一生難見!”
薛氏使勁擦了擦眼淚,這才笑著說道:“一家人終於團聚,這是好事,看你們父子倆這樣子,讓杜大帥看到了豈不是笑話?”
她一面說一面抬起頭來,卻發現杜士儀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去。這時候,她終於隱約明白,為何當年自己以及李瑛李瑤李琚能夠從李隆基以及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死遁成功,來到了這塞外之地。如果說都播懷義可汗是收留他們的人,那麼,讓他們能夠有機會重見天日的,只可能是杜士儀!
一家人再次團聚,自然有無數的話要說,但李伸還惦記著外頭的兄弟子侄,當即對父母告罪了一聲,興沖沖地打算回去把這個好訊息告知他們。可這一次,在外頭等候的換成了一個精悍的侍衛,對方把他帶到了安置他們這好幾大家子的客院,請他和其他人一樣先沐浴更衣,並解說晚間會設宴款待,這才悄然離開。直到把自己整個人浸泡在浴桶之中的熱水裡,李伸方才漸漸有餘力去思量今日這重聚背後的玄機。
當李伸將訊息告知李俅以及其他兄弟,激動和驚喜過後,也有人和他一樣,心情複雜難明。
這一晚,可汗宮中一處迎賓堂裡設下大宴,當李俅等人跟著李伸,見到了李瑛和薛氏的時候,抱頭痛哭便成了主旋律。由於沒有任何外人,在痛飲了團聚的美酒之後,李伸李俅和幾個兄弟便團團圍在了李瑛和薛氏身邊,詢問父母這些年來是如何過的。當得知他們的叔父李瑤和李琚已經完全融入了這塞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