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代輝對堂兄如此咄咄逼人的過激反應感到茫然無措,他重新整理好慌亂的情緒,試圖用令人鼓舞的輝煌戰果來緩解尷尬的氣氛,他自豪地報告:“我軍只付出了一千九百九十九條生命的代價就消滅了八千敵人,這是一場偉大的勝利!”
“不!”代文嚴肅地糾正了他的說辭,“我們付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條生命的代價!”
不僅如此,代文還下令將所有遺體一併埋在戰場附近的那個山坳中,不分敵我,不立名冊。他從擔架上坐起身來,揮筆寫下:“九千九百九十九位戰士長眠於此。”隨後著人鐫刻在公墓旁的一塊巨石上。譚代輝永遠想不到,代文這樣做並非出自人道或者博愛,而是緣於對戰爭深刻理解後的厭惡。
隨著解放戰爭的深入,代文感覺沿途的景物越來越熟悉,他依稀聞到了勝利的氣息,那是一種雜糅了火藥、屍臭以及桂花粉、煨熟的紅薯和虎坦茶的奇怪而熟悉的味道。他趕忙攤開地圖察看,發現代武和自己正一前一後行進在回家的路上。的確如此,在南征北戰的幾十年裡,代武一直不自覺地以老虎山為原點在心中製作座標;參照興安村的經緯度來確定自己的地理位置。好幾次的戰略轉移中他都不經意地帶領部隊朝家鄉靠攏,總感覺離老虎山越近心裡就越踏實,底氣也更足。每次途經興安村周邊地帶時,他都會設法繞道回家看看。但每次進村,他興師動眾的陣仗以及他的衛士們製造的緊張氣氛還有他因權勢的膨脹而增添的離奇傳聞、神秘色彩最終使他成了鄉親們眼中的陌生人。譚菜無法把年少時砍柴拾糞的哥哥同那個不分晝夜時刻被衛士和機要秘書包圍;吃飯要經銀針驗試的將軍重疊成一個人。連少不更事的孩子們也覺察到了這份距離,他們只記得他那把長長的寒氣逼人的武士官刀和那副黑得嚇人的墨鏡。
這年端午節,代群學代武那樣荷槍實彈,身邊圍著一大幫機警的隨從下山來給父母送節禮。他目光鎮定,志得意滿,那副德性活像愚蠢自負的日本武士。因常年深居叢林和巖洞,他身上散發出野獸的臊味,說起話來聲如洪鐘,整幢房子震得格格作響。李秀算是第一次見識了真正的土匪,她始終板著臉不答理他親熱的呼喚,還把他孝敬的一盒長白山的野山參丟到門外,說:“這不乾不淨的東西莫吃壞了我的肚子。”
譚世林撿回野山參塞給代群,說浪費了可惜,叫他拿給他丈人李仙寶去吃。
聽說駐防關王廟的國軍越來越多,譚世林把生殖牆上的兩面牌翻轉了過來,標語又換成了“維護社會安定,堅決剿滅赤匪!”他把代群拉到一旁,悄悄地告訴他:“昨夜人定時分,我看見掃把星劃過老虎山頂,恐怕是要變天了。我勸你還是為自己留條後路,你就棄暗投明再次加入共產黨吧。”
代群微笑著給了父親一個明確的答覆:他要保持中立,哪個黨也不加入,哪個兄弟也不得罪。臨走時,他這樣反問父親:“難道我兩杯酒不喝,硬要去喝一杯酒嗎?”
但是,譚世林卻對兒子的前途擔起心來,他說:“你這樣不走正道,只怕你兩位兄長誰也不會饒恕你啊”
譚世林又一次錯了。一個月後,當代武帶領部隊匆匆忙忙退防到興安村時,第一件事就是盛情邀請代群下山來共商國是。在全族鄉親們團聚的長桌宴上,代武致辭時對代群打家劫舍的諸多惡行隻字不提,卻盛讚他是英勇抗日的民族英雄。還對他的為人處事作了得體的恭唯,稱他是“聰明秀出,膽力過人”的經世良才。並當眾承諾將持續挹注更多的資源來支援他,以擴充他的實力。聽到這裡,代群來了勁,再也顧不了強裝多時的深沉的大將風度,高聲吆喝著給兄長敬酒,誇他是水中之鯤,天上之鵬,是國之棟樑。
李秀見位高權重的將軍兒子居然把明火執仗的土匪當兄弟,卻把一心為窮人謀福祉的兄弟當土匪,便逮住機會責問代武:“你們國民黨就是這樣對待土匪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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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兒子心中有數,李秀也就放心了。在這場宴會中,全族人強打起精神聽代武對戰爭和時局的分析,代武失望地發現大家明顯地在用虛假的熱情為他對三*義的痴迷和最後勝利的幻想而附和,他想起了抗戰期間出徵緬甸前路過興安村時鄉親們簞食壺漿爭相犒勞官兵的感人場面,可如今那樣的情景卻沒有再現。這種冷落猶如針炙一樣令他渾身發顫,就在吵吵鬧鬧的祝酒聲中,他翻然醒悟:原來那種左右戰局的神秘力量就是民心。這近乎絕望的覺悟一瞬間消蝕了他心中所有的傲氣和虛榮。恍惚間他就像靈魂出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