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碧苦澀地一笑:“暮紫,你懂我的脾氣,我一輩子要強,萬事都不肯求人。你說我會到老了還給你添個麻煩嗎?”
說到這裡,薛暮紫已經知道他不可能勸動心碧分毫的了。面對即將來到的生離死別,向來超脫的薛暮紫也無法不感到傷悲痛楚。他眯縫著眼睛仔細凝視心碧的臉,彷彿要在短暫時間裡將這張依然清秀的面孔刻在心上,吃進肚子裡。他一字字地囑咐她說:“我走了之後,你萬事都不可太苦了自己。該看開的,該放手的,都要審時度勢,不必強求個‘好’字。”
心碧點頭說:“我懂。”
薛暮紫又說:“共產黨坐穩了天下是好事,王千帆總還是你的女婿,看在綺玉的分上,他不會對你不管不顧。”
“他不會。”
“你現在窮了倒是件好事。共產黨是為窮人打天下的,窮到極處反倒能因禍得福。”
心碧苦笑笑,不說話。
薛暮紫最後說:“實在覺得過不下去,就帶了克儉和囡囡到上地埝找我。千萬記住。”
心碧再也忍不住一肚子的辛酸,抬手捂住自己的臉,淚水潛潛而下,頃刻間掌心裡溫溼一片。
兩天之後,薛暮紫帶著緋雲啟程回上埝。他們是從北水關碼頭乘船走的。心碧只送到了巷子口,怕自己到時候會當眾失態,折頭回去了。克儉形容枯槁,已經是廢人一個,自然不能指望他做事。囡囡還小,更派不上用場。弄到最後,董家竟沒有一個人能為薛暮紫送行。心碧回家後想到這件事,心裡難過得不行,真恨不能自己立刻死了變成只蝴蝶,跟在薛暮紫後面飛走算了。
一年之後,克儉終於了卻劫數,魂歸西天。這時候董家的大屋已經被人民政府沒收歸公,做了一家街道繡花工廠,心碧帶著囡囡住進了從前薛暮紫做診所的三間大門堂裡。看在董家出過綺玉這個革命烈士的分上,政府讓心碧進廠做了檢驗工,專門負責檢查繡品的合格程度。染有毒癮的克儉被政府送進戒毒所,所長恰巧就是自願申請做這個工作的縣政協委員冒銀南。
至於冒銀南為什麼放著那麼多工商或者教育方面的事情不做,卻偏偏要自願做一個戒毒所的所長,這裡是不是跟心碧有什麼關聯,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獨妍先還在家裡嘮叨了幾聲,冒銀南迴她一句:“我就是存心要幫董太太這個忙,難道不可以嗎?”噎得獨妍閉了嘴,再不敢哼哼一聲。
海陽城裡當年吸毒成癮的人不少,跟那時候的妓女改造工作一樣,為這些人戒掉毒癮也是政府工作的一件大事。冒銀南盡職盡力,親自到上海採買藥品,請教專家醫生,不惜賣掉自家的古董字畫,拿這錢來買公家報銷不了的貴重好藥。克儉在冒銀南手裡幾番的死去活來,憑著年輕氣旺,終於脫胎換骨地撿回一條命。從戒毒所出來時,他雖然黃皮寡瘦,可是眼睛裡有了亮光,走路也挺胸抬頭有了精神。心碧喜極而泣,守著克儉幾天都不肯出門,生怕失而復得的兒子一鬆手又會飛掉不見。
心碧把克儉送到王掌櫃的鋪子裡,滿心希望他學到一門生意,將來不至於餓肚。王掌櫃自然是盡心盡力,從進貨出貨記帳盤點一樣樣把著手教他,同樣巴望把東家的這個兒子調教成人。克儉原本聰明,萬事一點就透,毒癮戒了之後一身輕快,不長時間就成了王掌櫃的極好幫手。
是不是冥冥之中每個人身後都有一雙操縱命運的大手呢?如果它一心一意要推著你往死亡之路上走,你拼命掙扎努力也是枉然。你在明處,它在暗處,它要想給你使個絆子,那真是真真切切的“舉手之勞”啊!
有一天克儉到縣政府裡找王千帆有事,路過辦公樓前的一塊空地,無巧不巧碰上幾個肅毒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在銷燬查抄出來的鴉片膏子。那些人都是部隊裡復員下來的戰士,哪裡懂得鴉片的厲害,以為燒掉就完事了,便攏一堆火把鴉片架上去燒。一股濃煙瀰漫開來,奇異的香味四處擴散。克儉路過那裡,鼻子一嗅,心底深處潛藏的那股慾望便蠢蠢欲動,渾身如同過電似的顫抖起來,呻吟起來,快樂起來,一時間站在那裡如泥雕木塑,腳底板哪兒還能邁得動半步!
鴉片燒完,克儉人也癱軟和迷醉了。
都說有煙癮的人戒菸之後是經不得誘惑的,一經開戒,癮頭便會更大更強烈,想煙抽會想得瘋狂!克儉聞了這半天的煙味之後,回到家裡就開始喪魂落魄,嘴裡吃什麼都沒有滋味,幹什麼都沒有心思,狗一樣地團團亂轉。心碧發現不對,問他,他自然是不肯說。心碧還以為他是想女人了,也就沒有十分地放在心上。
到半夜,克儉終於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