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去說。
得福蹲在廚房門外剖洗河豚魚,煙玉在一旁站著,一眼不眨地看他幹活。魚頗肥大,圓鼓鼓的身體像鄉下人家用白麵發出來的鍋蓋餅,銀白色的肚皮嫩如豆腐,手指一戳便能洞穿皮肉似的。得福滿手沾著魚血,小心地扒出魚肝、魚腸、魚子,又掏出魚眼珠和腮片。他把所有的下水依次排列在眼前,一樣一樣絕不混雜,那神情莊嚴肅穆得如同舉行什麼儀式。有一隻早春的蒼蠅聞到腥味飛過來,卻又遠遠在他們頭頂上盤旋不落,彷彿本能地意識到此物萬不能沾。
得福把剖盡的魚身浸泡在水中沖洗,血絲一縷一縷地飄出來,從他手指間擴散。他扒開魚肚,用長指甲仔細剔除骨縫裡嵌著的汙血。煙玉眼疾手快地幫忙,用一張幹荷葉把魚下水包起來。得福一見,慌忙叫道:“四小姐你動不得!這都是最毒不過的東西。”
煙玉笑道:“你當我不知道?我幫你把這些東西埋了它。”
得福不放心地囑咐:“可要挖個深點的坑,有那狗呀貓的翻出來吃了,人就作了大孽!”
煙玉揚聲說:“知道啦!”
煙玉捧著荷葉包轉到僻靜處,看看四面無人,迅速用小指的長指甲颳了滿滿一指甲蓋的半乾的魚血,隨後裝模作樣地挖坑埋了那荷葉包。
她不敢見到位久間,此後的時間一直守在廚房裡,眼巴巴看著得福燒魚,像是突然之間對這門手藝發生了興趣。她把小指彎曲著,貯滿魚血的那片指甲便萬無一失地窩藏在手心中,沒有人想到她手中攥著一點致人死命的毒物。
這一頓美餐令饕餮之徒佐久間興奮不已。燒好的河豚魚照例由掌廚之人得福端上來,魚肉在盤中顫顫巍巍,魚身浸泡在一層透明的熱油中,濃郁的鮮味頃刻在餐室裡瀰漫開來,引得門外衛兵不住張頭張腦。佐久間雙眼放光,不住地搓著手心,煙玉清清楚楚看見他喉管的上下滑動。
按照吃河豚的慣例,煙玉吩咐廚師得福動第一筷子。筷子是得福自己從廚房裡帶過來的,他在佐久間不錯眼珠的注視下,小心從魚身周邊夾起一塊肉來,送進口中。魚肉極嫩,他幾乎不用咀嚼便嚥下肚去。然後他垂手站立,一動不動。他額前滲出細細的汗珠,不是因為對自己廚藝的不自信,只是懾於對眼前緊張氣氛的畏懼。幾十年來經他的手做過無數條河豚魚,只這一次是為日本人做的,如果失手,送命的不只是他一個,他的妻兒老小統統難逃厄運。
終於過了難捱的幾分鐘,佐久間似乎有點迫不及待,不耐煩地揮手讓他出去。得福長長地鬆一口氣,他想他要回去換一身衣服,貼身的小褂都已經汗透在背上,粘答答地十分難受。
得福出門後,佐久間面露笑容,再次俯身在魚盤上嗅著那股奇異的鮮香。他心情很好地對煙玉做一個手勢,而後自己率先抓起象牙筷子。在他筷尖尚未觸及魚盤時,煙玉兩眼望著窗外,急切大叫:“太君的狗怎麼了?”
佐久間不明就裡,跟著轉頭去看窗外。此時煙玉迅速伸手進魚盤,將藏於指甲蓋中的魚血啪地彈入湯中,順便輕輕一攪。
也恰在此時,佐久間已經回過頭來,煙玉的那隻手指尚未來得及縮回。她心跳如鼓,剎那間面色發白,勉強對佐久間一笑,指指屋樑說:“有灰塵掉進去,我撈出來了。”
佐久間沉下臉,目不轉睛地望著煙玉。煙玉的笑容僵在臉上,下意識地避開他的注視。佐久間默然片刻,猛地吼一聲:“你的,想讓我死了死了的!”
煙玉面色灰白,乾乾地嚥了口唾沫。她小聲申辯:“真是有灰塵。”
佐久間搖頭:“不,你的放毒。”
煙玉說:“我沒有!”
佐久間一把抓住煙玉的手,往她手裡塞了一雙筷子,喝令她:“你的,先吃!我的看看!”
煙玉的頭轟地炸開來,一時間呆若木雞。她無法相信地望著佐久間的臉,只覺那臉上所有的器官都在移動和變形,瞬間幻化成了一團黑色的霧障,沒頭沒腦地要將她裹挾進去。她下意識地站起身來,又猛地坐下去。她自己也不清楚這站起又坐下的動作意味著什麼,是代表生命中渴盼的逃亡?然而一切都已經遲了,她現在即便插上雙翅,也不可能從這座戒備森嚴的日本特務機關裡逃匿出哪怕半步。
煙玉深深地吸一口氣。所有在心裡攪動得懸浮起來的渾濁之氣一點點地沉落下去,化成一片凝滯的肅穆。她耳朵裡只響著一個聲音:我要死去了,我馬上就要死去了。她臉上莫名其妙地升起一朵微笑,眉眼的線條被這微笑脹泡得柔軟開來,一根根地竭盡嫵媚。她就這樣微微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