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想法在現實面前如此無力。
言語的力量已經無法改變什麼。
他甚至覺得那一天自己去龍淵,就是為了迎接這樣的結局——伴隨女媧法力衰竭到極致一事的,是他自身的法力也幾近枯竭,成為十巫之中最弱小的存在。他的力量連同優越感一起,成為泡影。
那份悲痛,他無法在同伴面前流露半分,因為身為神祇的使者,擁有力量是為了傳達神祇的使命,不可因力量強大或衰弱而大喜大悲;
他也無法在以他為尊的族民面前流露半分,這隻會加重族民的不安。
只有沐浴在異族的惡意中,才能確認這個事實。
又或許,他還在尋求一些別的東西。比如透過屠五這個與他接觸最多的異族人的視角,來為這件事給出全新的詮釋。
前巫咸的這一番說辭,在很多年,成為了尹千觴的風廣陌才明白——都是藉口。
其實他是想去屠五那裡尋求安慰。
藉由一個“外人”——來得到安慰。
但當時還很年幼的風廣陌看不透人心,他相信了前巫咸所謂的“心聲”。
“不要妄圖用‘真心’去改變龍淵人,缺乏事實輔助的空談,對於自己或他人來說,都很殘酷。”
日後回想起來,這是又一種放棄,或者說自我放逐,但確實是一個十巫應有的態度——身為十巫,接受神祇的恩惠,傳達神祇的旨意,本就無須過多的自我意識。
女媧人也罷,龍淵人也罷。迷惘也罷,憎惡也罷。
就連高高在上的女媧都不能為幽都人承諾什麼,因為神祇是慈悲的,神祇又是不語的。從上古時代,神祇為人們呈現便是“命運”這種既定的事實,而非理想或者期盼。那麼身為女媧的使者,十巫便不需要發出自己的聲音。
他們只能屏住聲息,在黑暗中摸索著走下去,再將“事實”傳達給幽都人。
於是前巫咸將他從破滅中所學到的東西告訴了風廣陌,而風廣陌到底不甘心成為十巫,一生都活在媧皇殿那所亡者的殿堂。他說:“我不會成為巫咸,你對我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前巫咸無奈地笑了:“如果你不成為巫咸,又能成為什麼?你不想去走最適合你的道路,但你也沒有其他道路可以選擇。”
風廣陌偏開頭,咬住嘴唇一言不發。
“你只是恨你無法選擇。幽都人大多生來都沒有選擇,不是所有人都有你父親那般的幸運。”
“不要談論我父親!”
風廣陌忽然發怒了。他想起父親烏黑的指甲,想起今天因他而遭遇的困境,想起他要將自己和妹妹葬送在媧皇殿。
他又哪裡幸運?他不過是一個無法貫徹自己而不得不去犧牲子女,又連自己的生命都挽救不了的可憐人。
前巫咸卻說:“你父親的事情我們聽說過一些……很多年前,你父親遇到你母親的時候,選擇為了她而犯錯、受罰。你母親為他製造了選擇的契機,這種契機,不是每個幽都人都能遇到,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他。”
歸結緣由,擁有越大程度的選擇權,就意味著擁有越大程度的自由。風廣陌父親當年的選擇,差一點就要逾越幽都人所允許的程度。他為人們展現了來自界限之外的風景。
但風廣陌卻和其他幽都人一樣,不曾擁有選擇的機會,所以心中會有憤岔。
他是一個沒有選擇的女媧人。這一重身份的認定,在此刻並沒有凸顯出其重要性。因為他是一個沒有選擇的女媧人這件事,也是屬於他的日常。
“不管你願不願意成為巫咸,你以後都是一個巫咸,這是你要承擔的責任,除非,你不再是女媧人。”
到頭來,前巫咸用這一句,斷絕了風廣陌反抗的念頭。
——如果不能成為女媧人,風廣陌又會成為什麼?
這一樁比成為十巫更為沉重的事情,則要到更久之後,變成了尹千觴的風廣陌站在烏蒙靈谷中,才能有所體會。
即使他更願意浪跡江湖,醉生夢死。
即使他寧可只是“尹千觴”。
但站在女媧巨像面前,他仍是不由自主地用右手捂住胸口,躬下身去,之後左手畫出了一個最大範圍的圓。
拋不開的過去中,風廣陌這一重身份,到底是被打上“女媧族民”的烙印,無可更改。
再到蓬萊烈火中,“尹千觴”這個謊言也維持不下去的時候,才察覺到“風廣陌”所擁有的日常,未必全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