跡走下去而已,至於究竟是誰唾棄了誰,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叫姬鳴鳳,就出生在臺北這個叫作北萊的鄉下小鎮裡。
我的父親曾是國民黨的軍官。在我日漸稀薄的記憶裡,他有一張稜角分明的臉,很短的頭髮,透亮的耳廓和乾淨整潔的下巴。他笑起來很好看——嘴角微微上揚,勾起一抹上弦月,但他不經常笑。他喜歡一切整齊有序的東西,用現代人的話講,可能就是強迫症。家裡有一個大大的書房,書櫃上的每一本書都是他親自擺放上去的。在他離開以後,我幾乎在那裡消磨了整個少年時光。他還喜歡釣魚,拿著一根長長的魚竿,在那條淡水河河岸上頂著烈日和惡臭能坐上一天。我曾聽村裡那些八卦的女人說,喜歡釣魚的人都是能幹大事的人,因為在那樣惡劣的環境裡不言不語等待一天的耐心,不是一般人都有的,所以父親在整個村的女人眼裡就是能幹大事的人。因著他的緣故,我們在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裡過著高人一等的生活。那時候我以他為驕傲,我覺得我以後要成為一個像他一樣的人。
暮色漸黯,母親不見我回去,便會出門尋我。她用很輕柔的聲音喚我,我就會站起來拍拍漂亮衣裙上的灰塵,和她一起回家。關於我的母親,在鎮上也是個頗具話題的女人,不過我更願意相信這些話題純粹是出於嫉妒。因為她在我眼裡是個很柔和的女人,溫婉簡約,高貴美麗。她有很好的修養,很少大聲說話,幾乎從來不發脾氣,從不會在人前穿露趾涼鞋,更不用像鎮上那些女人伎著拖鞋就出門了。也許是生活條件的優越,她的面板很好,白裡透紅,粉嫩嬌俏。總之,在那個時候我的心裡,我的父親是個英雄,我的母親是個完美的女人,他們是天生一對天作之合。
這是村裡那群孩子羨慕不來的。他們的父親總是滿嘴黃牙,他們的母親總穿著肥粗的短褲伎著涼鞋,所以他們就沿承了這種遺傳,邋遢不堪,滿嘴髒話。查埔囝仔可能好一點,查某囝仔可就不得了了。她們還沒從河邊回來,她們的母親早就準備好了藤條在等候,一邊打嘴裡還一邊罵著“從沒見過這樣野的囝仔!簡直不像個查某囝仔!破格囝仔!”那咬牙切齒的模樣,會讓你以為他們之間有什麼血海深仇似的。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人生的悲劇是會遺傳的。
如果非要在我十歲以前的人生找出一點瑕疵的話,可能就是父親和母親的感情問題了。並不是他們不恩愛,只是有時候會有一些意外而已。那個時候,父親的工作常常需要應酬,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半夜才回家,一回到家裡就吐得一塌糊塗。爛菜葉和酒肉混在一起,散發出與那條淡水河一模一樣的惡臭味。母親總免不了要埋怨,但他總是不以為意,下次還是會這樣。他有著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在維持我們的生計,我們吃的穿的用的花的每一分錢都是他辛辛苦苦一滴血一滴汗掙來的。事實真是這樣,但可笑的是,我們從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記憶裡鬧得最兇的一次,估計就是父親夜不歸宿的那一次。母親坐在客廳等了他一晚,直等到第二天傍晚的時候他才緩緩歸來,沒有喝醉酒,很是清醒,但也沒有跟母親交代他去做了什麼。他只是很反常地把衣服往沙發上一丟,倒頭便睡去了。母親在他的口袋裡翻出了一張相片。她痴愣了一會兒,然後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跳了起來,叫囂著讓父親交待相片上的女人。父親不悅地將相片搶過去,卻不小心撕成了兩半。接著好清晰的一聲脆響掌在母親臉上,我嚇得都忘記了哭。
那是父親第一次打人,母親第一次歇斯底里。大概是愛之深責之切吧,之後就算我們的人生遭受了怎樣的變故,卻再也沒有人有過這樣的爆發。我躲在樓梯口,看著父親為了維護相片上的那個女人對母親拳腳相加,看著母親被父親打得嘴角流血臉上淤青卻仍然不依不饒,誰又會知道在別人眼裡天作之合的兩個人在人後又會是這樣呢?
那次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沒有說話。我不知道他們怎樣和好,只是父親喝醉回家,母親還是會伺候他,洗他吐得亂七八糟的衣服,再整整齊齊地掛在衣櫃裡。父親更像是害怕以後都沒有機會了一樣加倍的疼愛我,當時各種罕見的零嘴比如牛肉乾和果脯之類,家裡常常堆積如山。那時候我還不懂得男女之情和世事無常,只知道他們愛我,對我好,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而這些堆積如山的零食只有一個作用——鞏固我在那群孩子中的地位以及一大堆溢美之詞。當然,我是不會刻意去討好他們的,只是這些吃食會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把我捧在高高在上的位置。說起來倒是很奇怪,像平常孩子慣有的一些毛病,貪嘴貪玩這些,我全都沒有。我像是心智未開又偏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