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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部分

劉德彬說不下去了,好一陣才又說:“要不是作儀他吸引了敵人的火力,我們中的一些人,也許就跑不出來了。我這衣服上,還濺著他的血呢!”

我們全家陪著梅俠,到渣滓洞去認領屍體。

重慶的冬天,灰濛濛,霧沉沉。梅俠抱著她的兒子,她那個還沒見過父親的兒子,走在我們中間,默默地一聲不響。我們在牢八室的牢門前站住了。離牢門不遠,就是同志們突圍時推倒的那堵有缺口的牆,牆的周圍,橫七豎八地臥著一些像木頭一樣的樁子,仔細一看,是些殘缺不全的人體,全都燒成了黑糊糊的一團,哪裡還分得出是誰,或者不是誰。

劉德彬和幾個逃出來的同志圍在一起,說了些什麼,然後指著其中的一團說:“梅俠,作儀他當時就是在這裡,就是在這裡站起來,對著敵人大喊的。也許、也許這一具,就是他,就是你的陳作儀……”

梅俠低頭一看,一下子就跪了下去。

我們大家都哭了,哭都哭不出聲來。這哪裡是人的屍體,這只是一塊不過三尺長的焦糊糊的東西。作儀他一個堂堂正正英氣勃勃的漢子,一個發誓生要站著生,死也要站著死的人,竟被那澆了汽油的大火,燒成了這個樣子……舉眼望去,荒草之中,牢門內外,遍地都是屍體,都是燒焦了的、和整座監獄一起、和這個罪惡的世界一起被燒焦了的屍體。什麼地方,還嫋嫋地冒著青煙,帶著燃燒後的汽油味和濃濃的血腥在空氣中瀰漫。蒼蒼茫茫的歌樂山,默默地站在這個被烈火燒燬的世界背後;在它的後面,還是山,是雲遮霧繞的重重疊疊的大山;初升的朝陽透過雲霧,把山頭塗上了淡淡的血色,像一座座洶湧起伏的血的浪頭。這麼多年來,我和我的玉璧,還有夏林、金積成、陳仁勇、唐俊清……還有竹棲,還有好多好多的我不認識的人,都踩著這些山巒,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們在我身邊不斷地倒下,他們用自己的屍骨,為我填起峰谷,託著我和我的孩子們,走到了今天。

我轉過身來,前面已經沒有山,沒有了橫亙的遍地屍骨,沒有了濃濃的血腥。煙波浩淼的長江上,傳來船工們沉沉的號子聲,千舟萬舸正掛起雲帆,直濟滄海。

我的耳邊,又響起了鄧照明同志的那句話。剛剛隨著解放大軍一起回到重慶的鄧照明和黃友凡,昨天緊緊地握住我和一青的手,哽咽著只說了一句話:“你們還活著啊!”

是啊,我們還活著,好多人都死了,我們還活著。我們走到了黎明,我們看到了黎明,而他們,卻沒有。

不知什麼時候,霧散了,柔和的陽光鋪灑下來,把一座莽莽蒼蒼的歌樂山,照得清朗而明麗。

後記

陳聯詩是我們敬愛的外婆。多少年來,我們全家一直都在做種種努力,要把她和外公廖玉璧的那些不平凡的經歷寫成一本書。可是待我們經歷了無數的艱難完成了這部書時,已經是一九九五年的春天。從外婆口述它算起,整整過了三十七年。

此書寫到了一九四九年,以後外婆的遭遇,就出乎許多人的意料了。解放以後,她任重慶市婦聯生產部副部長期間,因種種莫須有的罪名,和一批老黨員一起被強行“勸退出黨”。曾經為黨的事業獻出了自己的親人、獻出了自己一生心血的外婆,一下子失去了她視若生命的黨籍,心中的悽苦可想而知。但她卻沒有因為這樣的不公正而頹喪。從婦聯出來之後,外婆被派到小南海金戒山勞動教養院工作。當時她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患著肺結核病,為了工作,每天要上下一千多級石梯。一年以後,她當選為人大代表。以後,由當時的西南文聯副主席邵子南同志奔走呼籲,外婆被調到了重慶市文聯。她又拿起了放下多年的畫筆,成為一名專業畫家。她以畫花鳥和仕女見長,尤其擅長畫蝴蝶。她畫的“百蝶圖”等曾參加全國美展,引起有關方面的重視。在文聯工作的那些日子裡,她還努力學習俄語,想圓當年沒實現的赴蘇聯學習之夢……可是最令她魂索夢繞的,還是那支不屈不撓的革命隊伍,還是我們的外公和犧牲在華鎣山下那些可歌可泣的人們。她要把這一切說出來,寫出來,這個想法得到了邵子南同志的大力支援。於是,組織安排西南師範學院學生楊淑敏、傅德岷記錄外婆的口述回憶材料。當時的重慶作協曾打算抓緊將她的回憶錄整理出來,向國慶十週年獻禮。

多年艱苦的鬥爭生活,摧殘了外婆的健康,可為了實現這個心願,她付出了全部心血。

她晚上想,白天講,不停地講了好幾個月,直至累得吐血,住進了醫院。兩個月之後便因淋巴癌與世長辭,享年僅六十歲。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