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無論何時都記得,爹爹臨終前的那個眼神,看著孃的眼神,是這樣的纏綿入骨,明知自己已不治,但情根深種,難捨難離,便是這麼一個眼神,讓娘狠心舍下了她,甘願隨了爹爹同去。曾經她不懂,所以她怨娘,也怨爹爹,可是如今,當她也即將為人妻子,她卻欣羨不已。
她也能如爹孃一般幸運麼?孫永航是她的良人麼?他與她,也能像爹孃般生死與共,不離不棄麼?她能麼?
春花爭妍,引得紗窗外的蜂蝶嗡嗡鳴鳴,催著春日裡慵懶的人兒直欲昏昏睡去。園子裡桃杏吐嬌,梨花也結了蕾。駱垂綺正靜靜地繡著一幅秋雁圖,橫幅六尺,有秋空明淨,長河湯湯,一行徵雁縱霄雲裡,襯著這青山一看,便透出些明淨高闊的意境來。
屋裡擱了盆瑞香,正當時令,那無可比擬的芬芳便散在整個居室裡。俯著頭繡了近兩個時辰,駱垂綺方才把線頭一繞,安了個結,將線換好別在一旁。溶月輕手輕腳地捧上一杯茶,清芬四溢,使人平添幾分精神。駱垂綺微蘊笑意,接過呷了口,不禁輕“噫”了聲,“是太極翠螺?”
“是啊!舅老爺昨日差人送過來的。”溶月走到繡梆前,湊近來看,“呀!小姐,你還沒有繡鴛鴦、並蒂蓮之類的呀?”她看了好幾天了,小姐不是繡“花開富貴”,便是繡“壽星捧桃”,今兒又繡了個秋雁圖,眼看著三月十二的日子近了,也不見沾些個夫妻白首的吉祥物。
駱垂綺一聽這話,秀臉上頓時一紅,不由嗔惱地叫了一聲:“溶月!”
溶月回過頭來,瞧見她紅暈滿頰,便笑了開來,“哎呀呀,我的小姐呀!這會子還和溶月害羞,正經繡幾幅百年好合的錦出來才是真的!可別因著害羞而誤了!”
駱垂綺將茶盞一擱,“哼!你這丫頭也不過十六,怎麼把這些出嫁的事兒探得那麼清楚?敢情也是想著嫁人了?”她說著話,拿杏眼微瞟溶月,語氣分明是逗弄的。
溶月臉上也是一紅,一跺腳,“好!我倒是全急著小姐的事兒呢!敢情小姐把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了!”
“好,好好!”駱垂綺見她惱了,不由放軟語聲,拉著她坐在一邊,“我的好妹妹,我知道你為我好還不成麼!”她見著溶月回過臉來,語氣便放得有些淡了,“花開富貴是家門興旺,壽星捧桃是願老爺子福壽綿長,至於秋雁圖麼,那即是婚慶之類,亦帶了長幼有序之意。我如何不是為了出閣之事?”
這番話娓娓道來,語氣輕柔,卻讓溶月也斂去了笑臉,“小姐,難道非得嫁入他們孫家麼?”
駱垂綺一怔,可以不嫁麼?這句話她也曾想過,可是能問誰呢?爹孃早已不在人世了,即便在,自己這門親事也是由爹爹定下的,孫家又是這等高位,哪容得她來悔婚?再說了,她其實也並無人家,長年閨中,本就不曾見著什麼人,況且以孫氏一門在朝中的權勢,別家哪裡有這個膽子上門提親?她款款一笑,百媚由生,“溶月,我自幼便被許給孫家,是爹爹做的主。再說了,你不也說那……那孫永航是個出類拔萃的人麼?天都城裡家家想著的夫婿,我得嫁他,便是我的福氣了。”
“可是小姐……”溶月看著駱垂綺淡明的眼神,忽然就住了口,“小姐說得是呢!姑爺這樣的人品,配小姐正好!做了小姐的夫君,夫妻恩愛,日後再做了小少爺的爹爹,啊,哈哈!”
“去!才說幾句就沒個正經!”駱垂綺輕捶她一記,臉兒微偏,眼神微微看向床頭疊著的那幅繡枕,百花叢中,一對白頭翁正喁喁而語,交頸相棲,正是白首攜老的願盼。出閣姑娘的心思,又有哪個可以脫出這些去呢?
寂寂清寒的月夜,駱垂綺攏了身短襦站在窗前,手往窗格上輕輕一印,窗子便應聲而開。三月,梨花正盛,純淨的花色爛漫了整個院子,雪壓庭春,香浮花月。這番景緻便是瞧了近十年,駱垂綺仍是百看不厭。
幽幽的記憶上溯回幼年,“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二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這是爹爹在諸位先賢詠梨花中最喜歡的。每到梨花盛開的時節,爹爹總會和娘到園子裡品酒賞花,一壺“壠覺芳”,幾碟小菜,爹爹不勝酒力,每喝過一輪,便會透出些薄醉來,然後他便會開始吟詩,一首接一首,有時興致好,就會讓娘準備筆墨,畫上一幅畫,也作上幾首詩。世人只道爹爹最出名的畫是《鯤鵬萬里雲》,其實不然,爹爹的畫裡以梨花最具神韻。
每回畫完,爹爹就愛抱著她坐在膝上,笑呵呵地道:“綺兒生在年尾,雖應了秋菊寒梅之品,可為父覺著,還是梨花更得其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