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話,惡作劇地捉弄它一下;它儘管經常上當受騙,但依然每次聽到召喚,還是畏怯地來到腳邊,狐疑地等待我的新招。夜裡,我就在廊下為它準備了一個紙盒做窩,但它更喜歡在躺椅上睡覺。半夜醒來,聽見它在屋外鼾聲如雷,彷彿院裡住著兩個醉漢,自然就少了寂寞。儘管這樣的小犬,原無防衛和攻擊能力,但是稍有異響,它還是會本能地勇敢撲出嗷嗷警告。在蕭索村居生活裡,人便多了許多安全感。
閒來無事時,我也會牽著它去古城遊逛。一路走來它都要沿途撒尿,留下求愛的資訊。但凡見著別家的狗,它都想上去親熱。有的大狗很兇,常常要追咬它,我也只能牽著它跑開以免受傷。看著它像一個情場上的勞模,孜孜不倦地奔波於途卻求偶不成的沮喪模樣,也不免聯想到人世間的種種離合因緣,無端生出許多感慨。
有個女鄰居蘇蘇抱著一隻小母狗常來串門,把她那妖精穿得花枝招展,視同千金寶貝。蓬頭垢面的球球,像一個波希米亞式的嬉皮去覬覦一個布林喬亞的小姐,又不敢直接去生撲。連我都幾乎想放下老臉,去幫它求蘇蘇把她的小母狗放到地下來,以成全它們一段交情。大家都笑話球球對情慾的執著,我只能慚愧地撇清責任說——這點,主要還是像它的養父老廖。大家嘿然。痴於情,而終老於山林,球球也許和這一代人真有默契之處。
八
老廖的書稿在蘭登書屋出版,終於可以依靠稿酬,在成都的遠郊按揭一套小房。這是他臨近五十才在這個國家安下的第一個家,他得親自回去籌款裝修。那個冬天,中文獨立筆會也決定給他頒獎,他再次來到了北京;而我也恰好回京。
頭天晚上,他高興地邀請我們一起在川碼頭喝酒,並要我們次日下午去某酒店參加他的頒獎大會——筆會已經在那裡預訂會場和幾桌酒席。第二天我正準備赴會慶賀,卻聽周忠陵說,老廖昨夜已被成都有司來人給請回去了,會議取消。他已經多次這樣被請回,我們也見慣不驚。我只能笑他,每次回程都能免票,真是國家給他的福分。
開不開會,獎都仍然是他的,原不足怪。我奇怪的是他出獄多年,卻至今不能拿到護照。他的戶口一直還在重慶涪陵,本人早已四海為家。許多年來除開埋頭寫作,他確實沒有再犯天條。但是隻要他去涪陵警局申請護照,聲張他的合法權利,便要被駁回——藉口是出入境管理法某條:出國可能威脅國家安全者。
我實在想象不出,這樣一個成天揹著簫和口琴以及銅缽到處飄零,只知道文學和音樂的人,究竟對他的祖國構成什麼威脅。有一批維權律師準備義務為他起訴,但我深知,這樣的行政起訴,法院根本不予受理。如果他選擇像老百姓一樣赴京上訪,那不僅於事無補,反可能被友好地送進醫院去治療——這樣的事,年來並不鮮見。他對此只能無奈地說,出不出去原不重要,反正每年去申請一次,已經十幾年,只當是在做個行為藝術了。
就在07年的冬天,我和餘世存為包遵信先生送行書寫輓聯,又聚在了一起。世存是我的老鄉兼故交,也是一個非常純良的男人。他是八十年代末的北大中文畢業生,本來分在國土資源部工作——對許多人來說,這恐怕正是攀附權貴的良機。但是他卻最後選擇了辭職,去做了90年代影響中國甚多的《戰略與管理》的主編。後來雜誌停刊,他也就成了自由撰稿人,是為數不多的堅持獨立立場的民間思想家之一。
我知道他在北京的生活,實難迴避酒局和警局。凡有風吹草動,就有穿制服者要來為他站崗放哨,陪他買菜聊天。還有很多晚輩後學,也會來向他請益。他是嗜書之人,原本無意江湖縱橫。我便攛掇他也去大理讀書,私心也想多個可以寒夜過訪的酒友。他原也去過敝院,頗多同慨,當下就決定徙居大理。很快我們就在南村,尋到了另一農家院落,相去我的寒舍,也就幾百米。我們就算隨時可以“隔籬呼取盡餘杯”了。
最重要的是,我又為球球找來了一位絕佳的教父。這小畜生似有靈感,看見前仆後繼的父親接踵而至,心下竊喜,初見世存便屁顛屁顛地巴結不已,彷彿它從此也有了社保一樣。
九
世存也是靠微薄稿酬生活的人。但更多的時候,他那些啼血之作,反而是無法在自己的國家換取稻粱的。他為人謙和恭謹,處世卻貧賤不移威武不屈,屬於那種溫良之中傲骨錚錚的另類知識分子。相比起我的頑劣和粗糙,球球似乎更喜歡和他相處——他幾乎從來不厲聲訓誡這個沉默的小友。
人與人相交,講究的是情味相投;其實人與動物之間,也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