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是昨天晚上寫的,寫上這麼些無意識──〃到這裡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著小半張信紙,沒有署名也沒有月日。他想起來了,這就是他那次從南京回來,到她的辦公室去找她,她正在那裡寫信給他,所以只寫了一半就沒寫下去。他忽然覺得從前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如在目前,和曼楨自從認識以來的經過,全都想起來了。第一次遇見她,那還是哪一年的事?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四年了!──可不是十四年了!
第十七章
翠芝道:〃世鈞!〃世鈞抬起頭來,見翠芝披著晨衣站在房門口,用駭異的眼光望著他,又道:〃你在這兒幹什麼?這時候還不去睡?〃世鈞道:〃我就來了。〃他都坐麻了,差點站不起來,因將那張信箋一夾夾在書裡,把書合上,依舊放還原處。翠芝道:〃你曉得現在什麼時候了?都快三點了!〃世鈞道:〃反正明天禮拜天,不用起早。〃翠芝道:〃明天不是說要陪叔惠出去玩一整天麼,也不能起得太晚呀。我把鬧鐘開了十點鐘。〃世鈞不語。翠芝本來就有點心虛,心裡想難道給他看出來了,覺得她對叔惠熱心得太過分了,所以他今天的態度這樣
奇怪。
他不等鬧鐘鬧醒,天一亮就起來了兩遍,大概是螃蟹吃壞了,鬧肚子。叔惠來吃午飯,他也只下來陪著,喝了兩口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旦相見,因為是極熟而又極生的人,說話好象深了不是,淺了又不是,彼此都還在暗中摸索,是一種異樣的心情,然而也不減於它的愉快。三個人坐在那裡說話,世鈞又想起曼楨來了。他們好象永遠是三個人在一起,他和叔惠另外還有一個女性。他心裡想叔惠不知道可有同感。
飯後翠芝去煮咖啡,因為傭人沒用過這種蒸餾壺。叔惠正在說美國的情形,在戰時因為需要用人,機會倒比較多,待遇也比較好。世鈞道:〃你這下子真是熬出資格來了。懊悔那時候沒跟你走。是你說的,在這兒混不出什麼來。〃叔惠道:〃在哪兒還不都是混,只要心裡還痛快就是了。〃世鈞道:〃要說我們這種生活,實在是無聊,不過總結一下,又彷佛還值得。別的不說,光看這兩個孩子,人生不就是這麼回事嗎?〃叔惠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翠芝隨即捧著咖啡進來了,打斷了話鋒。
叔惠飯後又出去看朋友,去找一個老同事,天南地北談起從前的熟人,那老同事講起曼楨曾經回到他們廠裡找過事,留下一個地址,這是去年的事,彷佛她結過婚又離了婚。叔惠便把地址抄了下來。那同事剛巧那天有事,約了改天見面,叔惠從那裡出來,一時興起,就去找曼楨。她住的那地方鬧中取靜,簡直不像上海,一條石子鋪的小巷走進去,一帶石庫門房子,巷底卻有一扇木柵門,門內有很大的一個天井。傍晚時分,天井裡正有一個女傭在那裡刷馬桶,沙啦沙啦刷著。就在那陰溝旁邊,高高下下放著幾盆花,也有夾竹桃,也有常青的盆栽。
這裡的住戶總不止一家,又有個主婦模樣的胖胖的女人在院子裡洗衣裳,靠牆搭了一張板桌,在那板桌上打肥皂。叔惠笑道:〃對不起,有個顧小姐可住在這兒?〃那婦人抬起頭來打量了他一下,便向那女傭道:〃顧小姐還沒回來吧?我看見她房門還鎖著。〃叔惠躊躇了一會,便在記事簿上撕下一張紙來,寫了自己的姓名與他妹夫家的電話號碼,遞給那婦人,笑道:〃等她回來了請你交給她,〃便匆匆走了。
隔了半個多鐘頭,果然就有人打電話到他妹夫家裡,他們親家太太接的電話,一殷勤,便道:〃他住到朋友家去了,他們的電話是七二○七五,你打到那邊去吧。〃那邊是翠芝接的電話,回道:〃許先生出去了,你貴姓?……噢,你的電話是三─五─一─七─四。……噢,別客氣。〃
世鈞那天一直不大舒服,在樓上躺著。翠芝掛上電話上樓來,便道:〃有個姓顧的女人打電話找叔惠,不知道是誰?會不會是你們從前那個女同事,到南京來過的?〃世鈞呆了一呆道:〃不知道。〃心裡想昨天剛想起曼楨,今天就有電話來,倒像是冥冥中訊息相通。翠芝道:〃她還沒結婚?〃世鈞道:〃結了婚了吧?〃翠芝道:〃那還姓顧?〃世鈞道:〃結了婚的女人用本來的姓的也多得很,而且跟老同事這麼說也比較清楚。〃翠芝道:〃那時候你媽說是叔惠的女朋友,一鵬又說是你的朋友──你們的事!〃說著笑了。世鈞沒作聲。翠芝默然了一會,又道:〃叔惠沒跟你說他離婚的事?〃世鈞笑道:〃哪兒有機會說這些個?根本沒跟他單獨談幾分鐘。〃翠芝道:〃好好,嫌我討厭,待會兒他來了我讓開,讓你們說話。〃
隔了一會,叔惠回來了,上樓來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