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故,終於把事情辭掉了。
顧太太道:〃剛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婦在那兒說,要想找個事,也好貼補家用。他們說是說錢不夠用,那些話全是說給我聽的──把個丈母孃接在家裡住著,難道不要花錢嗎?……想想養了兒子真是沒有意思。〃說著,不由得嘆了口冷氣。
榮寶放學回來了,顧太太一看見他便拉著他問:〃還認識不認識我呀?我是誰呀?〃又向曼楨笑道:〃你猜他長得像誰?越長越像了──活像他外公。〃曼楨有點茫然的說:〃像爸爸?
〃她記憶中的父親是一個蓄著八字鬍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親回憶中的他大概是很兩樣的,還是他年輕的時候的模樣,並且在一切可愛的面貌裡都很容易看見他的影子。曼楨不由得微笑起來。
曼楨叫女傭去買點心。顧太太道:〃你不用張羅我,我什麼都不想吃,倒想躺一會兒。〃曼楨道:〃可是路上累著了?〃顧太太道:〃唔。這時候心裡挺難受的。〃樓上床鋪已經預備好了,曼楨便陪她上樓去。顧太太躺下,曼楨便坐在床前陪她說話,因又談起她在危城中的經歷。她老沒提起豫瑾,曼楨卻一直在那兒惦記著他,因道:〃我前些日子聽見說打到六安了,我真著急,想著媽就是一個人在那兒,後來想豫瑾也在那兒,也許可以有點照應。〃顧太太嗐了一聲道:〃別提豫瑾了,我到了六安,一共他才來了一趟。〃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來,在枕上欠起半身,輕聲道:〃噯,你可知道,他少奶奶死了,他給抓去了。〃曼楨吃了一驚,道:〃啊?怎麼好好的──?〃顧太太偏要從頭說起,先把她和豫瑾嘔氣的經過敘述了一遍,把曼楨聽得急死了。她有條不紊地說下去,說他不來她也不去找他,又道:〃剛才在你弟弟那兒,我就沒提這些,給陶家他們聽見了,好象連我們這邊的親戚都看不起我們。這倒不去說它了,等打仗了,風聲越來越緊,我一個人住在城外,他問也不來問一聲。好了,後來日本人進來了,把他逮了去,醫院的看護都給輪姦,說是他少奶奶也給糟蹋了,就這麼送了命。噯呀,我聽見這話真是──!人家眼睛裡沒我這個窮表舅母,我到底看他長大的!這侄甥媳婦是向不來往的,可怎麼死得這麼慘!豫瑾逮了去也不知怎麼了,我走那兩天,城裡都亂極了,就知道醫院的機器都給搬走了──還不就是看中他那點機器!〃
曼楨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豫瑾的丈人家問問,也許他們會知道得清楚一點。〃顧太太道:〃他丈人家?我聽見他說,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內地去了。那一陣子不是因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走了。〃
曼楨又是半天說不出話來。豫瑾是唯一的一個關心她的人,他也許已經不在人間了。她盡坐在那裡發呆,顧太太忽然湊上前來,伸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額上摸了摸,皺著眉也沒說什麼,又躺下了。曼楨道:〃媽怎麼了?是不是有點發熱?〃顧太太哼著應了一聲。曼楨道:〃可要請個醫生來看看?〃顧太太道:〃不用了,不過是路上受了點感冒,吃一包午時茶也就好了。〃曼楨找出午時茶來,叫女傭去煎,又叫榮寶到樓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榮寶一個人在客廳裡摺紙飛機玩,還是傑民那天教他的,擲出去可以飛得很遠。他一擲擲出去,又飛奔著追過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拎起來再擲。恰巧鴻才進來了,榮寶叫了聲〃爸爸,〃站起來就往後面走。鴻才不由得心裡有氣,便道:〃怎麼看見我就跑!不許走!〃他真覺得痛心,想著這孩子自從他母親來了,就光認識他母親。榮寶縮在沙發背後,被鴻才一把拖了出來,喝道:〃幹嗎看見我就嚇得像小鬼似的?你說!說!〃榮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鴻才叱道:〃哭什麼?又沒打你!惹起我的氣來我真打你!〃
曼楨在樓上聽見孩子哭,忙趕下樓來,見鴻才一回來就在那兒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你這是幹什麼?無緣無故的。〃鴻才橫鼻子豎眼的嚷道:〃是我的兒子我就能打!他到底是我的兒子不是?〃曼楨一時急氣攻心,氣得打戰,但是也不屑和他說話,只把那孩子下死勁一拉,拉了過去,鴻才還趕著打了他幾下,恨恨的道:〃也不知道誰教的他,見了我就像仇人似的!〃一個女傭跑進來拉勸,把榮寶帶走了,榮寶還在那裡哭,那女傭便叫他道:〃不要鬧,不要鬧,帶你到外婆那兒去!〃鴻才聽了,倒是一怔,便道:〃她說什麼?他外婆來了?〃因向曼楨望了望,曼楨只是冷冷的,也不作聲,自上樓去了。那女傭便在外面介面道:〃外老太太來了,在樓上呢。〃鴻才聽見說有遠客來到,也就不便再發脾氣了,因整了整衣,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來,隨即邁步登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