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腔酸熱的感動頓時化作熾熱的憤怒。鍾三日氣得幾乎暴跳如雷,老頭你就這麼急著禍害我!?我可是早跟你說過,婚姻大事自己作主的!
眼見鍾三日臉色大變,她母親趕緊圓場道:“這事還沒成呢,彭家閨女才十七歲,還在讀中學,彭家說了,怎麼也得讓倆人先見見,畢竟不是舊世了,婚姻大事總得讓兒女順心……”
鐘上位哼了一聲。嘀咕道:“現在這世道,就這點討厭,這人啊,就奔著不孝地長!”
還不是你逼的!?
聽這事還沒定,鍾三日鬆了口氣,再聽父親這麼埋怨。也暗自嘟噥著。
輪椅行在石板路上,就算有橡膠車輪也顛得慌,沒走多遠,鐘上位就一邊抱怨著為什麼還沒把這條路改成水泥路,一邊撐著下了輪椅,由鍾三日的母親扶著步行向前。
見父親胳膊腿腳還算靈便,氣色也不錯,鍾三日問:“去年到底得了什麼病?”
他母親嘆道:“你爹後半輩子跑遍四海,也不知落下了多少病根,去年又犯了心病,把那些病根全牽出來了。”
鍾三日皺眉,心病?他這老子的確是個沒擔當的,早年發跡都是抱彭家大腿。之後創業,在天竺抱方武的大腿,在珊瑚州抱李順和王之彥的大腿,就沒單獨攬事的心氣。但能瞅準大腿,還能抱上,也是樁本事。幾十年間經歷了諸多風雨,卻一次次又爬了起來,倔勁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絕非鼠膽之輩,怎會遭心病壓得差點翹了?
“前年舒妃娘娘薨了,去年年中,德妃娘娘又薨了,皇帝大病一場,你爹也跟著病了……”
鍾三日的母親低聲嘆道,鍾三日眉毛一翹,什麼意思?印象裡,老頭對皇帝陛下是又懼又敬,總怕他老人家一個轉念落到自己身上,就要降下不測天威,要說心病,這才是最重的。就事論事的說,如果皇帝駕崩,老頭該鬆口氣才對啊。
說話間已近了白城外圍,路上行人漸漸多了,除了白城居民和白城學院的學子,還有黑衣警差結隊巡視。鐘上位放眼遠望,像是在找什麼。偶爾見一隊紅黑身影出現,目光頓時亮了,可看清了那不過是白城軍學的學員,眼中又黯淡下來。
“爹,你這是在……”
鍾三日終於忍不住發問,難道老頭每日溜達,是想……叩閽?
“萬歲爺又得了天竺的皇位,這是好事啊,不過俗話說,盛極而衰,想當年我在交趾採煤……”
鍾家宅院,一家三代二十多口人歡聚一堂,不僅老大老二已有兒女,鍾三日的幾個姐妹都已為人母。女人和小孩在後花園裡聊天戲耍,兒子女婿則在廳中聽鐘上位教誨。
鐘上位開口就說到之前鍾三日所提的問題。
“……過往都不提了,去年我為什麼大病,現在我為什麼又不想死在這裡了?都是因為我……怕啊。”
鐘上位重溫了一遍自己的發跡史,從交趾的煤到江南的煤團,從珊瑚州的銅礦和金子,再到天竺的殖民生意,最後話鋒一轉,丟出來一個“怕”字,讓鍾三日等人心頭一個大跳。
“我鐘上位能活到八十歲。還能兒孫滿堂,家業有成,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曾經問過和尚,這富貴是怎麼來的。和尚說我是上輩子積的陰德夠重,我是不信的。”
“今天當著你們的面,我也不遮掩,我年輕時也造過孽的,然後就遭了報應。從那時起,我就信現世報了。我還信,煤鐵銅金得一鋤頭一鋤頭挖出來。田得一畝畝開出來,我鐘上位雖然借了很多人的力,但落到自己身上的富貴,都是我自己掙來的。而且這富貴,就算有血汗,那也是榨著外人,而不是父老鄉親。”
“但是現世報這事又說不準,就說德妃娘娘。大家都知道她是誰,她救了不知多少人,自己卻急病薨了。還不到七十呢,按理說,老天爺給她個百歲高壽也不為過,這又是在報什麼呢?”
“我就問天廟的祭祀,祭祀說,老天爺和人之間,還有時勢一層,也就是新舊之世。新世里老天爺是正的,揚善抑惡,但新世是靠人造出來的。總有反覆,不是說舊世就一去不復返了。”
鐘上位目光悠深,像是過去幾十年歲月的幕幕場景就在眼前掠過,“那時我恍然大悟,善得善報,惡得惡報。這現世報在新世裡才能立起來。我鐘上位能靠著自己本事掙來富貴,能靠著敬老天爺,不去作,也不敢去作舊世裡那些造孽的事,才能活到八十歲,才能開枝散葉,這都是有新世這時勢在保佑啊。”
他看向兒子和女婿們:“我再三告誡你們,作人得有底線,作事得留三分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