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能吃!巴掌大的籠蒸,一個籠蒸裡四個核桃大的包子。那外地人,好像聰明,卻不敢吃東西,一頓飯吃半個雞蛋,另一半儲藏在冰箱裡,可笑哇!我年輕時,一頓吃十個雞蛋,吃掉他們二十個家庭的午飯。”
張雪烽感到有趣,笑道:
“可是外地人笑話我們土氣,沒有吃的。”
一個上了年紀的民工牙齒鬆動,肉絲夾在牙縫裡不舒服,很髒的指頭進入口腔裡掏,偏著腦袋,慢悠悠說:
“你們說錯了!那是以前的事,老外地人改不掉那種習氣,不敢放開吃東西,新外地人那可吃的天天是席呀!人家一瓶酒,吃掉我們兩個家庭一年的口糧。”
喝啤酒。酒瓶子開啟七八個,保齡球一樣立著,隨時要被醉漢打倒。茶杯喝啤酒,一瓶可以斟四個茶杯,王掌櫃舉杯向所有端了啤酒的人說:
“來!敬一個!農場裡的事情靠大家操心了。”
他一飲而盡,大家都喝。王掌櫃開始擺擂臺,一拳三杯,他用兇猛的嗓子猜拳,喝酒。他能吃能喝,氣勢奪人,拳就高,基本贏了,“拳”暗示著一個人的運氣。他高興異常,說“我再來一樁”!真的又輪流一遍。王掌櫃不喝了,滿臉紫紅,眼神好像中風似的,抽菸,傻笑,痴呆望人。
人們嚷嚷著划拳喝酒,半個小時後,一個人喝得嘔吐,鼻孔裡也噴出泡沫,胸膛上腌臢噁心,頭髮溼粘。人們大笑,終於把一個人撂倒啦。張雪烽天生聞不得難聞的氣味,叫一個能忍受的民工撫弄嘔吐的人。酒桌上,三個人頭湊在一起說醉話,亂扯天下大事,一個人說你敢和我再來幾拳嗎?話沒有說完,傻笑著,軟倒下去,地上滾,像蚯蚓一樣蠕動,滿身泥巴。人們大笑,看著他究竟要滾到哪裡去?一個人搖搖晃晃走到王掌櫃跟前說胡話,發牢騷,對國家不滿,王掌櫃大罵:
“你喝不成!喝啥呢?以後再不要喝了!浪費我的酒!也就是我心好,如果我是乾隆爺,誅滅你九族!”
張雪烽不大愛喝,陪一會,把事情料理,攙扶王掌櫃睡到屋裡。吩咐廚子一聲,到房屋西邊的小路上散步。夜晚漆黑,除了麥田模糊平坦,一切都黑黝黝,樹木更黑,彷彿是社會不可知的事物。地面也漆黑,腳摩挲走路。星星閃爍。漸漸大概能看清周圍十幾米了。西南面的夜空幾十公里以外,燈火閃爍,那是城市;非常遠的地方,好象接近山腳,有螢火蟲大的一串亮影移動,那是火車。他走的很遠,身影隱沒在夜色裡,回過頭去,房屋那裡的喧譁聲比燈光要強烈得多,傳遍整個農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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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田野收斂(1)
立秋了。秋禾收拾後,地深翻。
小型拖拉機帶著一張鏵,一個軲轆軋著麥茬,一個軲轆軋在犁溝裡,吐吐著黑煙,緩慢地犁著,生怕把一塊地漏犁了,犁得不徹底,把手扶得極其筆直。有些老農民家裡沒有小型機器,永遠對牛情有獨鍾,趕著牛犁地。他們喜歡傳統,穿棉襖,腰間勒條布帶兒,腳蹬麻繩縫製牛皮鞋,踩在犁溝裡踏實穩健,聽說那種牛皮鞋能穿五十年。六十年以後,磨爛了,扔到或埋到垃圾裡,土壤裡,再過十年完全分解,供給莖葉,牛於是再吃草。抽莫合煙,比香菸廠家的煙還要卷得緊成,在田間地頭抽,噗習,噗習,藍煙徐徐升空。自己種的菸葉,曬乾粉碎,貯藏在木箱裡,口袋裡。犁地時抽完一根,啐在泥土裡,深翻的土壤蓋住菸蒂。——沒有產生一絲一毫對他物的干擾。他們與印第安人類似,從淡藍色的煙霧中思考“日子”。
一些對農活厭倦的青年人,討厭牛犁地的緩慢,恰好拖拉機壞了,沒有柴油,一生氣,把摩托開到地裡,套上韁繩,當牛使喚,把地也犁完了。老農不說話,非常反感摩托犁地,搖頭,投去顫巍巍的目光。若閒話傳到青年人的耳朵裡,青年人會訕笑:“我的地讓你犁了嗎?你犁了幾輩子牛,還不是這麼個孬樣!”。農民被“遙遠、正統而莫名”的東西蒙昧壓迫幾千年,不生氣,因為太習慣而感覺不到,但如果被一個活生生的人氣一頓,畢竟有人的尊嚴,非常生氣。聽說,有不少老人就是這樣被各種氣話氣倒,誘出大病,飯食哽噎,不愈而亡。
天空碧藍。大型拖拉機帶著四張鏵,鏵尖插進土裡。堅硬的土不讓它犁,它好象發怒,發出通通的巨響,冒著一圈圈的黑煙,深厚有力地插進土的深處,把土犁起來了。土屈服,一個人,終於意識到應該抬起頭,翻起身,潮溼鬆軟的溼土翻上來了,一領領躺在那兒,那顏色顯示:它太需要陽光和新鮮的呼吸。草根翻起來,蚯蚓犁出來了,蟲子嚇了一跳,急忙鑽進溼土裡,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