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長纓在最裡頭的牢間。
牢獄堅不可摧,所以宇長纓手上和腳上都沒有鐐銬,他靜靜地斜臥在床上,聽見聲音也不動。
獄吏長舉來精良的枷鎖。
遲衡一揮手。
一句話都沒說,獄吏們紛紛退下,迅疾,如訓練有素計程車兵。
遲衡望著眼前的人。
他的眼前閃過一個又一個鮮活的人,沒有見過的、只有名字的、甚至連名字也不知道只有一個代號的,這些暗探在自己大宴天下時化作了一個個亡魂——在自己最高興的時候,這些無名的人用屍骨為自己墊起了走上高臺的階。
眼前的人,是罪魁禍首。
宇長纓還是宇長纓,一襲素色衣服,唯有眉心一點,紅如砂。他挑起長眉,幾分高傲,幾分慵懶,聲音像冰稜一樣:“大將軍,別來無恙。”
遲衡冷冷的站著。
他有一千種方法把宇長纓虐殺:活活掐死,亂拳打死,亂鞭鞭殺,五馬分屍……一千種,一萬種,一萬萬種,每一種都足以讓宇長纓死得徹徹底底化作灰塵。
他以為自己會像以前那麼暴怒著把宇長纓活活踹斷骨頭。
但他沒有動。
眼前這個人就像一個傷口,原以為只是傷了皮,撥開皮發現傷了一大片肉;去掉腐肉,發現骨頭都黑了;剃掉骨頭,發現……只能颳去這滲入骨髓的毒,否則,也許有一天骨架都腐朽了,才幡然醒悟悔之已晚。
讓他死吧。
讓所有寵溺寵出來的錯畫一個休止,死了,就不再恨了,低下頭,甘心情願地把所有黑了的骨頭一點一點去掉,讓這刮骨一般的痛一次痛個夠。
眼前仿若一道黑光漸漸碎了,如夢中。
靜默無聲,遲衡回身走向牢門。
宇長纓忽然抓起一本書扔過去,狠狠地砸在遲衡身上。而後霍然下了床,大步走到遲衡面前:“你今天來就是來給我看後腦勺的嗎?”
遲衡冷漠地站著。
宇長纓五官扭曲一般,握緊了拳頭,握了又鬆開,憤恨終於化作悽然一笑:“什麼時候,給我一個死期!”
遲衡終於開口:“明天,正月,初一。”
望著遲衡冷峻的臉,宇長纓退了一步,肩膀抽動,從嗓子中擠出一個淒厲的笑,越笑越大聲:“好,真好,讓我來世再做人,再投個好胎!”
遲衡的眸子沒有一絲光。
“十五天了,不聞不問,你來,就是告訴我這個的嗎!為什麼要來!直接一道死刑,了結了我不是更好!為什麼要來呢!”宇長纓的眼角泛出水光,豔麗的臉龐閃過不甘心,閃過恨意,最後卻是悽然的笑。他的長眉挑著,而今,糾纏著恨意,卻依舊張狂毫不馴服。
遲衡漠然看著。
宇長纓就像沉寂的火山忽然爆發了,一句一句,聲音尖利,不似平常:“為什麼不說話!我一直等你來,你就是隻有這一句話嗎?……你啞巴了?為什麼不親手殺了我?我不開口,你是不是就永遠不說話!是不是明天,我就等到一個斬首的命令?!”
遲衡任他掐著手臂。
無論怎麼他都不開口,宇長纓悲愴地說:“……為什麼當時我會選擇安州?我要是不那麼輕狂,不與他打那個賭,我現在還是花前酒中過逍遙日子!為什麼,要遇到你!……他罵我是婦人之仁,我也不聽,有那麼多機會沒有下手,只顧著想兩全之計,我是自作自受、作繭自縛!遲衡,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想親手殺了你,我要親手殺了你!”
有恨的,不該是被傷得體無完膚的自己嗎?
明明給別人下了入骨的毒,殺了這麼多的乾元軍兵士,為什麼這個人卻振振有詞反咬一口。遲衡他看著宇長纓的手指在白牆上劃下了一道道血痕,那張歇斯底里的臉孔,像沸騰著岩漿的火山。
遲衡面無表情。
宇長纓如演一個獨角戲一樣,遲衡是木偶。宇長纓的恨、宇長纓的怒、宇長纓的不甘,他都像木偶一樣沒有一絲表情。尖利的指責就像一拳又一拳打在棉花中一樣。
宇長纓眸子裡迸發出發狂的光芒,他撲過去抱住遲衡痛苦的喊著:“你為什麼不說話!你為什麼不問我?你為什麼不問呢!我什麼都會說,你為什麼卻一句都不問呢!遲衡,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不能親手殺了你!我為什麼不能親手殺了你!”
明明喊著恨,卻抱著那麼緊。
身體熾熱得像毒藥發作一樣的沸騰,那一聲聲我恨你就像和著遲衡的心聲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