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天窗,可以看見星星與月亮。擺得整整齊齊的是相機、修底片用的箱子,桌上有一堆照片,都是劇組用的。
全麥威士忌在透明的杯裡盪漾著恬靜的紅,跟頭頂藏青的夜空媲美。
突然音樂若有若無,伴隨著嘈雜的嗞嗞聲。這臺收音機其實早就應該扔了的,RCA牌的立式收音機,乍看像迷你墓碑。當時買的時候極貴,因為是美國貨。請的搬家公司偏不小心,將這貴重物什從車上不慎跌落,君初心疼了好一陣,但也能繼續用,敝帚自珍罷了。待母親從長沙搬過來的時候再換一部西門子洋行銷售的德利風根收音機,其實也是自己喜歡罷了。那時候的男人喜歡收音機,也有用來收藏的,一部一部,像收集古董一樣,君初認識的幾個HK RADIOER(香港收音機發燒友),滿屋子的收音機,一有客人來就顯擺,全部開啟,嘭嘭聲不斷——比蒐集女人好,收音機你可以讓它隨時閉嘴,女人就不能。
曼麗趕到電臺的時候離播音還差十五分鐘,清潔工費勁地用拖把在地上蹭,試圖把那攤血跡弄乾淨。
“怎麼了?”曼麗的眼睛鼓出來,她很吃驚的時候就是這樣,完全不顧形象。
清潔工抬頭看了曼麗一眼,繼續拖地,“那個吳美娜小姐嘔出來的。吳小姐不知道是不是中邪了,被送去醫院的時候滿嘴胡說八道”。
“說什麼了?”曼麗將大衣掛在架子上。
“說播音室裡有鬼”。清潔工不緊不慢地將拖把扭成8字形,布條是黑色的,像個黑漆漆的人頭。
老張走過來,“瞎說什麼呢,吳美娜是被那男人逼得崩潰了,估計又是捱了打。曼麗你快準備”。
“那我明天要休息哦”。曼麗不覺得危言聳聽,什麼鬼不鬼的,如果真的有鬼,就叫它幫忙打聽今天看電影坐自己旁邊的男子姓甚名誰,一想到這裡,臉通紅。
“你明天自己跟臺長說去”。老張搖搖頭,“要是我是臺長,一個星期讓你休八天,還給你發工資,總可以了吧,大小姐,快點”。
君初覺得太安靜。
收音機的旋鈕左右旋轉,左手拿著那杯紅酒,眼睛眯眯的,倘若這個樣子拍一張照片,也可以迷倒幾個少女。
雜音在寂靜的夜晚中顯得分外嘈雜。我拍,我拍,我拍拍拍。君初對著那個小墓碑收音機像對著不聽話的孩子,“別吵,乖乖地說話”。說罷自己也笑了。單身的好處,自己笑給自己聽。
說來也奇怪,音樂漸漸淡去,繼而傳出一個動聽女聲“這裡是上海奧斯邦電臺,本臺以三五五公尺波段,八四五千週中波廣播……現在是”爵士風情“時間。我是徐曼麗……”
君初啜了一口酒,這女的聲音不錯。
曼麗的嘴唇對著麥克風“……就在今天上節目之前,我去看了一部讓我感動的電影。本來我是無緣看到這部電影的,但一位好心的先生幫了我……”
透過播音間的玻璃,曼麗坐在麥克風前,不經意地拿手指整理短髮,揚揚眉毛,繼續道,“他就坐在我身邊,在我為劇情傷心得不能自已的時候——”
君初的紅酒噴出來。他知道她是叫曼麗了,曼妙美麗,真是很好的名字。
“這位慷慨的先生,竟然就解下自己的領巾,遞給我當手絹……實在太可愛了”。
君初聽到可愛二字,嗆了一口酒。想趕緊拿毛巾去擦,又捨不得離開收音機。曼麗的聲音繼續飄出,“直到電影結束後,我還沉浸在故事裡,難以自拔……竟然忘了把領巾還給人家。真不好意思……”
君初忽然覺得不可思議。難道這一切皆是有人安排,假如是——那不是人,是神。
曼麗說道,“……這樣吧,如果你有緣聽見,明天晚上,七點鐘,我會在──”
忽然又出現劇烈雜音,掩蓋住曼麗的話語。沈君初趕緊衝到收音機跟前,對著盒子蓋用力拍打,砰砰作響,一陣短暫的沉默後,終於又有了聲音。
“如果你出現,領巾就還你。如果不,那──領巾就是我的囉……好,接下來為各位播放的曲子是《夜上海》,曼麗在好好百貨公司祝您晚安好夢,今天的播音到此結束,謝謝各位的收聽”。
晚上君初睡在閣樓上,風吹著樹葉嘩嘩作響,他一點也不怕,滿腦子都是曼麗的影子,一會兒對著自己哭,一會兒對著自己笑。她跟他以往接觸的女人是有不同,其實他跟她也僅僅認識了幾個小時罷了,也許她們都是相同的。上海女人,讓人捉摸不透。
漸漸地睡了,腦子還是清醒地提示著:明天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