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測。可我知道,他在月夜的酒後拉的曲子令人心酸淚垂。
這樣描述他連我自己也變得憂鬱起來。所以我情願再透露給你們一些亮色。他在我們那個小鎮當了二十幾年的校長,他是那個學校的建立者,學校的一磚一瓦對他來說都是他生命無法分割的一部分。他熱愛孩子,他在世期間每天起床後都要先去學校走一趟。他在每一個早晨走進校園,在凹凸不平的操場上散步,有時會哼著一支曲子。學校簡樸地坐落在森林中,他是否是學校的皇帝?他每天去學校總也看不厭那些在常人看來是人間最呆板的風景,想必他的生命在這樣的地方沒有得到很好的延續吧。我深深地記得他病逝的前幾天他從昏迷中甦醒過來說的第一句話:“該是期末考試的時候了,孩子們準備得怎樣了?”
用不著為這樣的話再去哭泣,因為重溫一個人的善良和博大實在需要一種冷靜和勇氣。把這樣的話仔細體味一番,誰會說離析出來的不是月光呢?
我願意再告訴你我父親的一些特徵。他不高大,身材微胖,闊臉,頭髮濃密,眼睛很大很亮,充滿睿智的光彩。他的手指和腳趾都異常粗壯,而我的手指與腳趾也如他一般粗壯,絕少秀氣,我知道我該像父親那樣走路。
許多人踏著月光去了,許多人又踏著月光來了,道路上人影幢幢。我們生活在人間,我們無法不熱愛月光。不管脫胎換骨多少次,只要你重新降臨人間,就無法逃避月光的照耀。父親永別了我們之後,母親、我還有我的姐姐和弟弟大概沒有誰會不熱愛父親用一生愛過的月光吧。我們必須把院落打掃乾淨,把玻璃窗擦得透明,把瓦盆裡裝滿清水,讓月光有美滿的棲息之所。這樣,父親的靈魂會得到深深的慰藉。
月光是無法消失的。既然陽光使人間的許多醜陋原形畢露,那麼誰不願意在朦朧時分的月下讓自己的心有稍許的寧靜呢?我這樣寫的時候父親好像正站在我背後偷偷地窺視我,他似乎在責備我不該走到這樣一個月光稀薄的地方。這個灰沉沉的角落,很少感受到真正的月光,汙染像瘟疫一樣瀰漫,使那麼好的月光無法真實地投進你的視窗。
還要說一說我父親的酒量。他的酒量很大,這同寒冷同憂鬱有關。醫生說他的病與飲酒有關。我不知道這是否科學,我寧願把它認為不科學,因為我不願意承認父親飲酒是一種罪過。酒同月光一樣是父親的知心朋友,他擁抱它們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
父親去世後我曾經寫過這樣一首詩:
他離去了/親人們別去追趕他/讓他裹著月光/在天亮以前/順利地走到天堂/相信吧/他會在那裡重闢家園/等著被他一時丟棄的你們/再一個個回到他身邊/他還是你的丈夫/他還是你的父親
無論什麼時候,月光都會依稀浮現。過去的事情很多,要一一憶起實在困難。可是,每當我想起父親,月光也就不會遺漏,月光會像一個好朋友一樣推門進來,深情地站在我身邊,如一條長久地掛在我屋門口的珠簾,與我朝夕相伴。
我永遠不認為地球是旋轉的,因為我希望父親真正安息。在有月光行走的世紀裡,我想故事永遠沒有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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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1)
只有在吃厭了五月的櫻桃和草莓之後,我才會嘟著紅豔豔的嘴唇渴望大雪。大雪,這北國冬季裡埋藏著的最漫長的謊言,使多少人瘋狂地揹負雪橇艱難謀生。當我的筆開始觸控它的時候,唇齒間依稀生出寒意,而一個老人的腳步聲也寸寸朝我逼近。
在我年幼的時候,常常是一覺醒來,覺得並不是該亮天的時辰,可天卻已經凜冽著亮了,房屋因為這早來的天色而被迫終止黑暗橫行。這種突如其來的光明出現的日子一定是在冬天的雪天中。雪花喜歡在夜晚時襲擊人間,它們美麗的飛舞行為也大都停止在黎明之前。它們彷彿是為了拋棄黎明才趕在黎明前爭奪天色的。
我喜歡在這樣不同尋常的黎明時去推屋門。門裡裝著一家人的生計和溫暖,而門外的雪景則妖嬈林立,雪光使朝霞失去了鮮豔。我推開屋門的時候可以聽見門的底邊與雪相摩擦時發出的那種聲音,聲音讓人想起春風在掀動白樺樹身上半開的樺皮,當然這是在雪厚的時候才可以感覺到的。如果雪下得比較薄,那麼門推開的只是單調的寒氣。
在我對生命雪天的回顧中,總是佇立著一位老人的影子。這是一個年逾八旬的老人,這個老人在許多年前一直過著孤居的日子。他沒有子女的原因不是因為他沒有擁有過女人,而是因為想成為他老婆的人他不動心,而他愛的女人卻無法成為他老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