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小鎮像一隻古色古香的罈子一樣封存著許多逝去的春天的沉香。你如果把它開啟,會看到許多融化為深紅色的散發著嚇人幽香的花泥,它們是許多古老的春天的永恆的嘆息。這悠久的嘆息像聖誕節的雪花一樣總讓人產生一種幻覺——春天該安排在哪一個日子。
那個寡婦的淘米聲又像牛車一樣吱扭吱扭地走向我的耳畔,我惦記著她竹筐裡沒吃完的那些野菜,所以就飛快地投奔她家的院子。她告訴我,晚飯之後她要把母豬趕出去配種,所以她現在要把晚飯弄得簡單些,野菜不打算吃了,去下屋的缸裡撈一些鹹菜拌拌吃。我失落地說:“不吃野菜就不吃吧,可是我想去看給母豬配種。”
“小女孩家家的,不要去了。”她說。
“配種不好看嗎?”我惴惴地問。
“難看——難看極了!”她忽然間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我有些發毛,她興奮得難以自持地又說,“好看。”
我實在不明白她何以這麼神經質地顛三倒四地說胡話,想必配種是一件極有意思的事吧。所以晚飯的炊煙將熄的時候我一聽見她吆喝母豬出欄的聲音就扔了飯碗猴急地跟著她走。她趕著那頭情緒亢奮的白豬,在前面忽東忽西地走著,我和她的幾個孩子則像跟屁蟲一樣緊緊尾隨著。路過很多人家門口的時候偶爾見一兩個人的影子閃一下,影子絕不說話,似乎都懂得一個寡婦在這時候趕一頭母豬出去做什麼。等到天色灰濛濛的時候,我終於見到了我想看到的奧妙,一頭黑豬與一頭白豬相碰撞的剪影。白豬像一塊風化了億萬年的堅硬的花崗岩底座,在它的上面屹立著一座黑色的山峰,看起來奇峰突起。
當我們趕著母豬回來時星星已經先後出現了。母豬走得很慢,樣子顯得很疲倦。女主人說到了臘月有雪的時候,它就會生下一窩豬崽來。我聽見這話的時候覺得很累,覺得跑了一次冤枉路,並沒有看到什麼特別讓人醒神的事情。她見我不語,便又撿起那些陳芝麻爛穀子般的老話題,問我回來坐的是否是船,我懨懨地答“船”。又問船長的鬍子果真大麼,我又軟軟而無力地答“大”。走到她家院子的時候母親早就等候在那兒了。她溫和地告訴我說家裡的舅舅來了,要我回去讓舅舅看看,然後晚上就寄宿到寡婦家,因為家裡睡不下。寡婦爽快地答應了母親的要求,封上豬欄,不再說什麼。
和舅舅見過面後我貪吃了一些米花糖,然後母親就把我送到她家。我去的時候炕上的她的孩子都已睡熟,惟獨她還半醒著。她安頓我睡在她旁邊,我聽不見外面的風聲,似乎心裡在害怕著什麼。很晚很晚,才感覺到瞌睡無聲無息地落下了。因為奇異的寧靜,所以一切似乎都是空空蕩蕩的。但沒有多久一種奇怪的聲音就使空蕩蕩的寧靜奇妙地變動起來。我彷彿聽見兩隻鳥喁喁私語的聲音,聲音聽起來親切踏實。我在朦朧中吃力地睜開雙眼,恍惚看見一個瘦瘦的刀條形的臉像鬼一樣猙獰可怖,沉重的呼吸聲和滯濁的汗味使人懷疑半夜之間屋子裡鑽進來一隻吃人的野獸。我睡意全消,一動不動地躺著,聽著這讓我感到莫名的呼吸聲漸漸息下去,我的眼淚把自己的臉給燙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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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3)
許久許久的沉寂消失後,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的聲音小心地響了起來,我看見一個人從炕上悄悄地屏著呼吸走到地下。窗簾擋著迷亂的月光,可半掩的門洩漏進的那一小片寧靜的泛著乳色光澤的亮光卻使我清楚地看見了一個人的腳丫。他光著腳丫,像小偷一樣謹慎而熟練地走出屋門,輕輕將門帶上,然後他裹挾著一身熱情消逝了。我很快聽見草場方向傳來幾聲狗吠,我明白那個偷情的人是草場上的更倌。更倌的刀條臉像一面白色的小旗一樣一直慘淡地豎立在那個春末的夜晚。
第二日清晨我醒來後寡婦早已起來了,我下地的時候她正在灶間忙活做飯。我冷冷地瞅了她一眼,然後飛快地逃掉了。從那天起,我再也不願意和父母同住一間房子。就這樣,春天不知不覺地疲倦了,野菜漸漸長成粗壯的植物,我的腳丫始終在春天正在光顧的這個小鎮的每一寸土地上緩緩地踏著。我開始討厭這個寡婦,直到她的兩個孩子相繼在一個月內因暴病猝死,所有小鎮的女人都為她的命運哭泣不已的時候,我才重新思念已逝的春天中她留給我的一些好感。後來那個在草場當更倌的男人死了,我見她神情黯然地看著棺材中那副凝止不動的軀殼。再後來,她不再打聽船長的訊息,而春天卻使每一條河流都冰雪消融,許多大鬍子的船長都駕著船遠行了。而她卻孤獨地被拋在春天的河畔,她守著惟一的孩子,頭髮慢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