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鑲著雕花的視窗,廖玉春就可以飽覽樓下熙熙攘攘的街市。喧囂的人聲一浪一浪地迫進來,耳朵就像聽著煎炸的熱油鍋似的,但廖玉春自小在這種環境里長大,她習慣了,也喜歡這份熱鬧,太安靜了反而受不了,所以在鄉下就呆不住。那時她去找林嘯,直顧著要回漢口,也由著性子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現在回想起來,臉上又不覺一陣燥熱。她聽當地的婆娘們講,林嘯以前是襄河一大戶人家的少爺,在北平上大學時就參加了革命,幾經輾轉,後來才回到故鄉襄河組織抗日工作。她有些不相信。說他黑不溜秋的,哪像文質彬彬的闊少爺,倒像個種地的莊稼漢。婆娘說他整天在外打游擊,風裡來,雨裡去,還能那麼嬌嫩?以前可俊秀著呢。廖玉春聽得新奇,回想那次遇上林嘯時,正是傍晚,她見大樹下有兩個男人在談話,就上前去問誰是林嘯,那個高個子男人看了她一眼,似乎顯出幾分驚訝。後來玉春道了自己是誰,他才回過神來,說自己就是林嘯。暮色中的他,臉龐黑瘦,五官不甚清晰,但目光睿智而堅定,看上去像個幹大事的男人。她還記得林嘯在她說話的時候,一直微笑著。偶爾插上兩句,也是言詞婉轉,語調平和,讓人感覺很舒服。
第五章 夏家客棧的女人(6)
廖玉春到走的那天,驀地生出幾分不捨,與寶生的分離是一個因素,另一層卻是因為林嘯。沒想到林嘯還會騎馬趕來送她,廖玉春有些感動,她知道沉靜內斂的林嘯很少會這樣做,尤其對一個女人。何況林嘯長得英氣勃勃,是女人們都喜歡的那種男人。就讓她有點受寵若驚了,一時暈乎乎的,像醉了似的。也是有了這份心思,她又強迫自己必須得走。如果她留在這裡,想的可能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另一個男人。那樣就對不起寶生了。她回到了漢口後,也儘量淡去在襄河的記憶,包括她想的那個男人。現在他突然來了,真實地出現在她的面前,那份感覺又絲絲縷縷地縈繞在胸口,她斷不了不去牽掛他,為他的安全擔憂。何況他正做著解救寶生的事呢。
太陽從東邊慢慢向西移著,一直沒望見林嘯和小李的身影,她的心也一點點地提上來,有些惶恐不安了。
雜貨鋪的老闆娘見她時不時往窗外張望,便笑道:“玉春嘛,是不是你那當家的要回來,你等不急了?”
老闆娘嘴巴岔慣了,倒也不是有心的,她只能隨口應道:“是咧,昨天說回,推到今天,今天可能又推到明天了。”
老闆娘便寬慰道:“總會回來的。這麼漂亮的堂客他哪丟得下?”
她笑著沒言語,就瞄見一位穿灰格子西服,戴墨鏡的小個子男人走了過來。不禁一怔,這人好熟,難道是……正想著,男人已經進了客棧,不一會,就聽到阿三的腳步聲。
“老闆娘,樓下有位先生說是你的表哥,要見你。”阿三進門後小聲回道。
廖玉春聽得一驚,果然是袁守宇。他怎麼來了?她聽說袁守宇不久前才回國,現在就在日本憲兵隊裡做翻譯。此時突然來找她,想必是有關寶生的事。是福是禍,看來是躲不掉的。她只能去面對。起碼,也得知道寶生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廖玉春找出一件紫色碎花旗袍穿上,從對面梳妝檯瞧見自己的側影,那是她最中意的一件衣服,此時正熨帖地呵護那曲線誘人的身段。她的肌膚由於紫色衣衫的襯托,更顯得鮮潤白嫩,她的臉龐也因了幾分憂愁愈加的楚楚動人。那是一個十足的少奶奶模樣。這給了她信心,輕噓了一口氣,就往樓下走去。
袁守宇坐在靠窗戶邊的一張椅子上,阿三給他泡上了一壺碧螺春,他正在慢慢品著,似乎很有耐性地等著廖玉春。半開著的窗戶有風在輕輕拂著,時而把藍綢窗簾吹得撲撲飄起,貼到他的臉頰上,像被一隻輕柔的手矇住。等那手移開後,他聞到一股梔子花的香味,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稀客呀,表哥,怎有功夫光顧我這陋店來了?”廖玉春打著招呼。
“太忙了,今天是到警察分駐所辦事,才得以有空來看看你。表妹可是越來越漂亮了。”袁守宇瞧著美豔動人的廖玉春,也顧不上掩飾內心的情感。
廖玉春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撇了下嘴說:“表哥又在笑我們了,集稼嘴的娘們哪有你們租界裡洋派有教養呢。”
袁守宇知道她是在借題發揮,只得一笑了之。
廖玉春將他茶杯裡的水續上,便開門見山道:“表哥是有事來的吧?”
袁守宇見她這麼問,頓了一下,也直截了當道:“去看一看夏寶生吧。現在就靠你去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