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坐在方丈的客房,眼見門前的那抹陽光一點一點地悄悄向西移動。整整三個時 辰了,翰成哥仍舊沒有露面。但她卻是主意篤定:不當面問個清楚,她是不會離開寺院的。
她終於看到了一身衲衣麻屨的那個熟悉身影了。
他的神情憔悴得厲害,步履也顯得有些踉蹌和猶豫,正穿過高高低低的銀杏樹和大葉楊朝這邊走近, 他的目光依舊幽潭一般澄澈。
一俟望見他的身影,公主覺得自己以往所有的悽痛和委屈於霎時得到了最大的回報 。透過迷濛的淚眼,她呆呆地望著在自己面前站定的翰成。
然而,乍見的激動很快被一種莫名的恐懼代替:她看見多日不見的翰成哥微笑著,然而那微笑卻含著慈悲,酷似大雄寶殿裡那尊金碧輝煌的佛。那微笑是屬於萬事萬 物和芸芸眾生的,是親切而神秘的,也是遙不可及的…… “阿彌陀佛!施主辛苦了。”他的語調寧靜而溫厚到近乎漠然,好像是從遙遠的夢 中傳來一般。賀公主望著他那熟悉的臉龐眉眼,聽著他熟悉的聲音,卻分明看到了模樣聲音 完全相同然而卻根本是另外一個完全不相干、完全陌生的人。
初秋的殿堂驟然吹進一陣來自北面少室山透骨的涼風,公主頓時冷得打戰。她望著 他的臉,驚得半晌說不出話! “請問,施主……” 賀公主忍著淚,定定地望著他好一會兒,才抖著嘴唇叫了聲:“慧忍法師!” 乍聽公主竟這般稱呼,慧忍的眉毛微微抖了一下。
“慧忍法師!宇文賀有一事不明,還請法師指點迷津。”公主強抑著從骨子裡湧出 來的一陣陣冷意和戰慄說。
“施主請講。”慧忍望著公主蒼白的臉和哆嗦的嘴,心裡一痛。
“法師,一個人若果然得悟,便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從此得六根清淨之 自在、脫六道輪迴之苦海。若故作玄虛、矯情清高,甚至連故人都不敢相認,是否也是一種 執著和痴妄呢?”公主緊盯著慧忍的眼睛問。
“阿彌陀佛……施主。”慧忍急忙闔目唸佛,撫弄佛珠的手卻分明有些發抖了。
賀公主忍住淚:“周大哥哥!我不是你的什麼施主!我是你一奶所哺的妹妹,心心 相許的親人!你若真能放得下我,今天就請當著佛祖明明白白地告訴我,說你從今往後不管 我宇文賀是死是活,是殉情還是遠嫁,你果然真能不痛不苦、無懼無畏、不驚不怖、無動於 衷的話,從今往後你儘管為你的佛祖靜心修信;我就去為我父皇的一統王業北上和親或是南 下聯姻,以我一人之軀去換取突厥或是南陳的數十萬兵馬箭弦,從此無論是死是活、是傷是 殘,宇文賀決不再牽累你修行和尚半分了!” 賀公主再也忍不住淚水的汪洋恣肆、噴湧而出了。
慧忍臉上那超然的微笑一下子化為無法遏制的悲愴,霎時間斷腸裂肺的痛楚襲上身 心。他當然清楚這個賀妹妹,憑她的性情,一旦心生絕望,她當然會毫不猶豫地去走另一條 “苦修”之路,做另一樣的“頭陀僧”,或者更甚…… 他一面竭力遏制著巨大的痛楚,一面默誦佛號強令自己不為所動。可是,他的嘴唇和兩 手卻開始拼命顫抖起來。這時,他見滿臉是淚的公主轉過身去,雙膝一屈直挺挺地跪在佛像 前流淚嗚咽道:“佛祖在上,弟子宇文賀不敢打妄語。縱然佛祖在我翰成哥心裡,翰成哥也 仍將永在宇文賀夢中。此生非我翰成哥誓不嫁二人!若宇文賀冒犯褻瀆了佛祖,請佛祖讓我 一人下地獄受盡諸苦,不關我翰成哥半點罪過!” 慧忍直覺胸口如同萬箭穿心般痛楚!公主如此執著,他又如何能真的靜下心來修持 ?然而,他情知自己和公主之間隔著一條根本無法逾越的天塹,與其執著不捨地等待大禍臨頭 ,到最終再累及眾人,何如此時咬緊牙關、硬起心腸,也好讓公主早些死心,早些解脫這愛 別離合求不得的苦難? 慧忍忍痛暗自思忖:如何才能使公主不致太過絕望而自傷,又不令她因依舊心 存幻象而更加痴迷? “公主,慧忍既已皈依佛門,豈敢再挾兒女私情?公主若如此相逼,慧忍一人生死 實不足惜,只恐最終禍及佛門。所以慧忍無奈之下,也只有以自裁而了卻俗身肉體,從此斷 蹤滅跡。若公主能為佛門和慧忍俗家父母安危所慮,就請公主暫回宮中,也好容慧忍從長籌 劃。” 公主一下子驚呆住了! “了卻俗身、斷蹤滅跡”,這是她萬沒有料到的結果!她當然不想佛門寺院和奶孃一 家子因自己的緣故致禍,更不願逼得翰成哥身滅形遁! 可是她也決不願就此罷休。獨自流了半晌淚,咬著牙說:“翰成哥,妹妹聽哥哥的 話就是了。妹妹這就下山回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