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去演戲?”
翠兒說:“去嫁人。”
我說:“我請你吃利康烤鴨吧,就在旁邊,非洲沒有。”
翠兒說:“抱我。”
我兩手抱住翠兒,感覺她很小,軟得像海綿一樣。我兩臂一用力,翠兒就縮成小小的一團,彷彿能夠裝進我的褲兜裡。她的頭髮就在我的鼻子下面,在路燈的照耀下,她的頭髮上雨珠晶晶亮。我的鼻子剛好架在她的頭髮分際處,左邊和右邊是一樣的油光水滑,雖然感冒,鼻粘膜充血,大腦發呆,還是聞得見香氣。
翠兒說:“還記得我教你滑旱冰嗎?”
我說:“我還記得什麼七零八落,四分五裂,內臟出血之類。”
翠兒說:“你要我拿你怎麼辦?我忘不了。”
我說:“把我也帶到非洲去吧,如果沒有烤鴨也沒有我,你在非洲的日子怎麼過呀?”
從旱冰場向南走走,東嶽廟的磚砌牌樓從北邊看是“永延帝祚”,從南邊看是“秩祀岱宗”,看車老頭說是大奸臣嚴嵩寫的。穿過牌樓,再往南走走,就是日壇第一使館區。街上空蕩蕩的,樹葉都掉光了,還是那幾個黑人孩子騎著單車,沒牌沒鈴沒技術,橫衝直闖,睥睨自雄。我和這幾個都挺熟,每次逃學走到這兒,都能碰見他們。他們的單車沒有擋泥板沒有支子,想動手的時候就把單車扔到路邊的枯草地上,然後互相拳打腳踢。他們長著捲毛頭,伸出手來,一面漆黑,一面火紅。我覺得他們一定聽得懂猩猩說話。我教過他們一大串北京罵人的土話,他們當時說得爛熟然後就全部忘掉。我於是借鑑了《詩經》,編成歌謠,他們背了幾次後便記得爛熟,每次見到我就問好似的字正腔圓地罵我一通,兼充複習,同時壞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我也學了一串他們的髒話,據說東非亞的斯亞貝巴一帶很流行,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用上。
走到雅寶路,我上了一輛四十四路汽車。沒什麼人,我在後排找了個座,一屁股坐下。我喜歡後排,路顛簸的時候,起伏最大,好像在騎馬。售票大媽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逃學閒逛累了,肯定要坐四十四路環線兜二環路一圈,常遇見這位售票大媽。大媽身大肉沉,獅鼻豹眼,臉上一臉橫肉,線條洗練,刀刀見稜角,不含糊的剽悍,好像“漢八刀”的含蟬。披一頭重發,黑多白少,用橡皮筋胡亂紮在腦後,向上斜支,彷彿鐵刷子。售票大媽看我的眼神從來白多黑少,想來她一定也和我們街道大媽一樣,是個疾惡如仇的人,明白這個時候出來靠一張月票狂坐車的人,不是無業流氓就是逃學的壞學生。路顛的時候,車顛,我顛,大媽的一臉橫肉抖著,嘴角微顫,彷彿懷著萬分激動的心情等待著下一個吵架機會的來臨,心裡默唸著:來吧,來吧,來吧。不能聽廣播,不能看書,不能織毛衣,二環路上的街景也早看膩了,罵街是售票大媽惟一的工作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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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節:別老跟我鬥貧
2005年08月22日
售票大媽和我老媽是我見過的最偉大的語言大師。她們和《史記》、《世說新語》、唐詩、宋詞共同構成我的文字師承。
其實我教黑人兄弟的好些語言都是從這位大媽處採集來的。我親眼看著售票大媽把一個東北大糙漢子噁心得面紅耳赤,毫無還口之力:
“讓你掏票,你就掏。別老跟我鬥貧,別老告訴我你有票。你說前幾站我賣給你了,你知道我一天要賣出多少張票?一年賣出多少張票?你怎麼就那麼特殊,就認為我一定能記住你的音容笑貌?你把票掏出來看看。我知道你有票,可你得給我看看呀?就是傢伙大也得掏出來比比長短不是?”
路上車不多,公共汽車歡快地在二環路上開著。吸入鼻子的空氣冷而脆,刺激起腦海裡沉睡得很深的東西。我厭倦把那些考試後註定會忘掉的東西塞進自己的腦袋,更拒絕像老師希望的那樣因為自己的這種想法而感覺恥辱。到了現在這個年代,用課本考試成績的好壞來評價一個學生,就像根據一頓吃肉包子的多少來選拔英雄一樣荒唐。冰島的首都是雷克雅未克還是別的地方,“安史之亂”是因為稅收政策不對還是因為楊貴妃的亂政,這些與自己到底有什麼關係?
因為車迎著日頭開,陽光包著身子,人暖洋洋的半睡半醒。兒時的遊戲規則寫在一張淺藍的紙上,冬天的空氣脆而冷,公共汽車捲起的塵土飄浮在車的周圍,車子起伏,像只大船,產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