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一萬個面目猙獰的父親站在床前,哪怕一千個一萬個手持生死索的惡魔羅剎即將上前來拘了我們去,那又怎麼樣呢?
“但父親的懲罰立刻開始,並且毫不留情。不到一個星期,一張來自大不列顛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放到了我的面前,嘿嘿,劍橋大學三一學院數學系,多麼誘人的通知書呵,我現在是拜倫、培根和牛頓的同學院校友了。我並不領情,但這由不得我,僅僅又過了四天,我就被迫離開了上海,與我一同站在船舷邊沉默地向陸地告別的是一個叫做陸天虎的男人。這傢伙三十來歲,身材不高,也不算壯,但力氣大得驚人,為人極其機警,據說以前當過保鏢、從過軍,甚至還在上海的一家武館做過關門弟子。這個陸天虎以‘世伯’的名義陪我一路到英國,其實任務就是押解我、看守我,防止我半途出逃。
“到達劍橋鎮之後,他幫我辦了入學手續,租了套學生別墅跟我一塊兒住下,對外聲稱我患有慢性疾病,諸如哮喘一類,他這個做世伯的必須儘量看護著我。他口風極嚴,為人低調,幾乎像是個隱形人,卻時時刻刻黏在我的身旁。哪怕是上課,他也會在距離教室不算太遠的地方安安靜靜地窺視著我。我甚至連單獨打個越洋電話的機會都沒有。就這樣,我過去十幾年的快樂與自由的生活徹底結束,從父親捉拿到我和明允的那一刻起,我和我弟弟的地獄就此張開血盆大口。直至今日,直至未來,永無終結的那一天。
“一切如同諷刺。我曾經那樣迷戀數學,但當更加奇奧的學問如同烤好的比薩餅一般整盤整盤地堆放在我面前時,我卻只感到噁心想吐。大概,明允的消失把我對世間一切的愛好都帶走了。我變得極其沉默,臉色蒼白而且憔悴,同學們嘲笑我演吸血鬼根本不用上妝。果然如此。但我並不在乎,我只是暗暗地想著,怎樣才能從陸天虎手底下逃脫?我想回中國,回到上海,回到明允身邊。思念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恐懼。我害怕明允看不見我會傷心若狂,他自出生一個月起就有我這個哥哥陪在身邊。這麼多年,五千多個日夜,沒有我的照顧明允將會怎麼樣呢?我不敢想象,害怕越是去想越是會盡早發瘋。而我還不能發瘋,必須想辦法回去。我得帶著明允一起離開。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小喇嘛(8)
“說來容易,但逃脫那個男人的掌心實在難度太大。我一次都沒有嘗試過,因為我知道,如果不能一舉成功,只要有一次逃跑的企圖心被他發現,我就很難再找到下一次機會。雖然我在英國並不下任何一點功夫學習數學,但機率學我是知道的,我也深信不疑。
“我在這裡所說的‘成功’,並不僅僅是從陸天虎的監控下逃出來。應該選擇怎樣的時間避開他的監視?用調虎離山還是引蛇出洞?走哪條道路離開劍橋?怎樣從劍橋鎮到達倫敦?買哪一班船的船票可以避開陸天虎的追擊——也許一個電話就可以將我攔截下來?下一站先去哪裡?直接回上海或是先去香港?再或者,選擇一條更曲折但也更安全的道路?回到上海之後我應該怎麼辦?那時我父親應該已經接到陸天虎的訊息了,我還能如願見到明允嗎?如此等等。說起來好笑,只是為了避開我父親的耳目而已,但卻搞得如同間諜戰一般。但事實的確如此,我很明白我父親的手腕,因此對於我來說,這次逃跑就像是一場接力賽,只要有一個環節出了紕漏或是接不上趟,我就只能全盤皆輸。
“直到差不多一年之後,我才開始實施我的計劃。嘿嘿,足足一年哪,你不會明白陸天虎的警惕與戒心到了怎樣可怕的程度。我用了一年的時間來緩慢地滴水不漏地磨平他的多疑,我甚至還在康河之畔嘗試著交了一個女朋友。我讓陸天虎看到我在改變自己性取向方面所做的努力,事實上也是讓遠在上海的父親看到這一切。我要讓他們倆都慢慢地失去警惕。好了,我不打算詳細講述這次逃跑的方案與過程了,反正,當我最終輾轉馬六甲、香港、天津,然後透過陸路回到上海時,已經從一年半以前那個不通世事的18歲少年變成了一個半老之人。我在永遠顛簸永遠看不到海之盡頭的遠洋貨船上迅速地衰老了,那時我尚未年滿20歲,但當我下船時,鏡子裡映出的那個中國籍水手就像是一個歷盡了所有滄桑的人。當然,此後重回‘東禾園’的閒散時光重新恢復了我的一部分青春,但在這裡,在我的心裡,我已經永遠不可能年輕了。
“在海洋上漂泊的那幾個月裡,我也曾經想過,也許我根本不用這樣嚴苛地對待自己,也許我把這一切看得太過於嚴重,也許我可以坦白地面對蘇東禾,就像一個兒子應該面對他的父親那樣。但是我沒有,我採取最困難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