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枝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欽安殿的。只是一進客房,就看見正合目打坐的王常月。她連忙行拱手禮,“國師。”
王常月緩緩睜開眼睛,看她眼窩深陷一臉憔悴,不由得輕嘆一聲,“你可想好了?”
可想好了?桑枝心口一窒,剛剛素勒的祈求彷彿又在耳邊迴盪。素勒竟然是在求她,用那樣眷戀不捨的語氣,縱然她當時情緒上頭狠下心腸拒絕了,可而今回想起來,素勒的字字句句都似乎連成線繞成團一圈又一圈的纏在她心上,纏得她現在喉頭髮緊幾度張口卻沒能答話。
見此情狀,王常月嘆息道,“你還有時間考慮。只是,貧道要先跟你說明一些事——”
“國師請講。”
“貧道要帶你離開,是與你有幾分師徒緣。要想從這皇宮出去,你是定然要出家的。”王常月道,“但是你要清楚,出家可不是兒戲。既要出家,就要絕棄俗世塵緣。全真龍門派並非正一派的火居道,入我龍門派就要守清規戒律,我有‘三堂大戒’教眾必守,你若入門便是女冠,另外要守‘女真九戒’。皇宮此處,你既入我道門,便要與此斷絕,終生潛修,不得入此汙穢之地。”王常月望向她,“你能否做到?”皇宮這地方,只有王常月這種修為高深到一定境界的人才不會被濁氣浸染,不然一般道門中人入此大富大貴大奸大惡聚集之地,早晚要迷失心智。歷史上,修為不淺最後卻因陪侍君側而迷失心智作惡享樂落得千古罵名的道士可不在少數。
桑枝作揖,“晚輩對龍門派略有耳聞,亦知龍門派法度嚴明,不敢褻瀆。”
王常月正色道,“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皇宮有宮規,龍門派也有龍門派的規矩,貧道許你一諾,絕非是給你一個逃離皇宮的機會。你若想隨貧道離開,必須誠心誠意心無掛礙。”說著又嘆氣,“你原是個有悟性的,只可惜命格怪異。貧道早年要收你為徒救你一劫,可惜不得。而今你命格已換,根骨雖在卻已孽根深重,貧道心有不忍,故而有今日一言。文瀾——”
突然聽到王常月叫這個名字,桑枝嚇得心頭一跳,“您……您早年認識我?”
“你的小字還是貧道給你起的,文瀾者,文弱波瀾也。你一生命格奇詭,波瀾橫起,貧道因而為你綴名‘文’字,波瀾不可平,貧道為你緩之。”
桑枝心裡砰砰跳,“道長,命格奇詭是何意?您……我……”她激動地手有些抖,“您能讓我回到原來的地方嗎?”
“原來?”王常月搖頭笑笑,“何為原來,何為過往?你須得明白,天地間人如客,塊然獨以其形立,你此在即為你原來。”
桑枝頹喪下來,滿腹失望之外,竟然莫名有幾分定心。
王常月道,“你認真考慮清楚,要走須得決然無悔,一心向道摒卻塵俗。貧道要帶你走,不是讓你逃避的。得失之間,總難兩全。”說罷,王常月起身離開。
只剩下桑枝獨自在客房裡,反而愈發難以取捨。
她是個女人,離開皇宮到外面的大千世界裡去,大清的天下除了寺觀外也是容不下一個單身女人的。她無根無基,孤身一人,若不出家就算離開皇宮,又能有什麼出路呢?這正是拿女人不當人的時代,連出身貴族的皇后都只是男人的玩物,何況她一個包衣奴才家的女兒。她把宮外想得太好了。皇宮是大清的,天下也是大清的,皇宮裡活人難,外面活人更難。桑枝想到了三姑——
在外院,那種日子自己覺得苦不堪言,可是三姑竟為此感到慶幸,慶幸能到宮中做活。可想而知,天下多少如三姑一般的女人過的是什麼日子!再想想桑枝自己的身世,她是被家裡人賣到皇宮裡來的,用她換取些銀錢。每年儲秀宮選宮女,有多少窮苦人家生計沒著落,賣兒賣女只求一口飯吃。
她又想起曾經看過的史料,尚且不是清史,只記載建國前地主對佃戶的盤剝。依附地主生存的佃戶,家中兒女是任由地主驅使的。尤其女兒,新婚前夜總要送到地主家破瓜,說白了就是淪為地主的玩物。那時已是清朝滅亡許久,何況而今正當其時。這是一個普通人沒有人權的時代,又談何自由。
除非出家。出家是唯一的出路,然而出家卻也沒有想象中那麼美好。得道高人屈指可數,道門佛門也終究躋身俗世,有人就有江湖,江湖之中又豈會沒有利害糾葛。好處大約只是能比皇宮裡不那麼讓人窒息,可是出家之後,她自己又真能心無旁騖嗎?清規戒律且不必說,只單單心之一字——那上面一筆一劃刻著“素勒”兩個字,她又怎麼可能決然無悔?便是現在,想到素勒的眼淚,她就疼得不知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