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憚便顯得越是沉默寡言,臉上笑容漸少,似乎擔著千斤重擔。
莫說是張松溪覺察到蹊蹺了,連俞岱巖瞅著空擋,揮退左右後,都忍不住問他:“小侄子,馬上便要同你父母相見了,怎麼還不高興?”
張無憚輕聲道:“別人家都能共享天倫,卻不料我們一家四口,多災多難,我和無忌分居天鷹、武當,父母更是在蝴蝶谷中一住便是兩年,便是逢年過節都不能相見,每每想來,心酸不勝。”
俞岱巖想到張無忌最初被送到武當山上,也是半夜睡夢中都常常哭喊著找爹尋娘,張無憚什麼情狀他自無從知曉,但想也是極為難熬,不由得也長嘆一聲,勸道:“想來五弟妹頑疾已去,不日便能還山,先去武當拜見師父,再去天鷹同你外祖相見,豈不快哉?你們一家,多災多難,好在也是苦盡甘來了。”
卻不料張無憚左右看看四下無人,“撲通”一聲摔跪在地上,頃刻間已淚流滿面:“說來是我們一家對三伯不住,我娘自回中原以來,日夜以淚洗面,寢食難安,三伯要打要殺,只求對著無憚一人!”
俞岱巖大驚失色,想拉他起來卻又動彈不得,聽他話語中似乎另有隱情,又不好叫旁人進來,儘量溫言哄道:“孩子,三伯很是喜歡你,不打你,更不殺你,到底怎麼回事兒,你同三伯講清楚吧?”
張無憚雖在抽噎,卻也口齒伶俐。俞岱巖一聽到當年殷素素同殷野王得知屠龍刀在他手上,圖謀要得後,不用他說,便已然明白了。
他怔怔目視前方,呆然半晌,慘然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不知俞某上輩子是何等窮兇極惡之人,這輩子要受這等挫磨!”
張無憚從他發呆時起,就在一次次磕頭,到他說完這句話,已磕了不下一百個響頭。
俞岱巖對作惡之人本是痛恨至極,他自非聖人,心潮湧動下恨不能一巴掌拍死殷素素,但想到殷素素已同張翠山結為夫婦,一雙麟兒已經長成,自己縱然殺了她又有何用?害得五弟一家妻離子散,豈不又是再造業障?
但若說就此放過此事兒,他又實是心有不甘,回過神來時卻見張無憚額頭鮮血迸濺、血肉模糊一片,可見這一百個頭磕得實心實意,心下不忍,冷冷道:“你先起來……”儘量剋制語氣道,“這是我同你孃的恩怨,你別來摻和……若是讓人聽到動靜進來,撞破此事,反倒不美……”
張無憚心道大俠你太天真,咱倆現在折騰出這麼大的動靜,卻還沒有人進屋來,顯然是讓張松溪給攔住了,你師弟現在說不定就守在外面暗搓搓偷聽呢。
最開始張無憚聽到陪著俞岱巖來的是張松溪時,確實為難了一陣,以張松溪的敏銳,實在不知該如何瞞過他,不得已只好露於他知曉。所幸武當七俠情同兄弟,張松溪向來圓滑多智,有他幫襯,事情也不至於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張無憚心中轉著念頭,口中道:“我孃親既為了惡,自知無所彌補三伯所受的痛楚,只盼三伯彆氣壞了身子,更添她的罪惡了。”
俞岱巖默然半晌,靜靜道:“嘿,俞某已經是廢人一個,早也不把自己身子當一回事了,何懼氣壞了身子?”
他本不想同張無憚談此事,但看他意態已決要替母親出面,再加上張無憚貌似其母,又同在天鷹教長大,一時間似乎是殷素素本人站在面前一般,心下更是百味陳雜。
張無憚道:“孃親還惴惴不安想著跟三伯請罪,此事兒乃是我在舅舅處知曉,孃親並不知道我告知了三伯,我爹爹對此事更是全不知情……”說著又流下淚來。
他臉上淚水和著血水滾下去,看起來又是狼狽又是可憐。張無憚也不想玩道德綁架,只是這本就是個無解之難題。
若是俞岱巖肯自發隱瞞下去自然是最好的,縱然俞岱巖不肯,他提前說了,給他個心理準備,也好過驟然之間發現殷素素便是間接害他之人。
俞岱巖數度呼吸從急促變為平緩復又變得急促,顯是心中天人交戰極為強烈,一直拿捏不準要如何應對,半晌後方緩緩道:“張少俠,我問你,若是你被人這樣害了,你當如何?”
“……”張無憚抬起頭來,直直望入他雙眼,一字一句道,“若有機會,定將所受之辱悉數奉還,斷他四肢不說,還要挫其骨,揚其灰。”
俞岱巖看他良久,嘆道:“好,我是個殘廢了,這輩子已經不中用了,待抓得傷害我的西域少林弟子,還望你記得今日之言!我不需你將他挫骨揚灰,只是斷骨之辱,還望你替我報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