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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二十年之後,我覺得我的老師也很不容易。

我問那位六年級的班主任:“你有什麼心裡話跟誰說?”

大概從來沒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他愣了一下:“不說。”

“那你碰到難受的事怎麼辦呢?”

“忍著。”他的答案和小孩一樣。

這期節目讓我重回電臺時光。我收到很多孩子的信。一個小男孩說:“我跟媽媽看完節目抱在一起,這是我們之間最深的擁抱。”一個姐姐說:“這兩天正是弟弟統考成績不好的時候,看完節目,我起身去隔壁房間找了弟弟,跟他有了一次從未有過的長談。”回到家,小區傳達室的大爺遞我一封信,是小區裡兩個雙胞胎孩子留給我的,我在這裡租住了好幾年,並不認識他們,信裡說:“我們看了這期節目,只是想告訴你,歡迎你住在這裡。”

電視也可以讓人們這樣。

但我的醫生朋友小心翼翼地跟我談:“這期節目很好……”

“你直接說‘但是’吧。”

他笑:“你是文學青年,還是記者在發問?”

“有什麼區別麼?”

“像我們在急診室,實習的醫生都很同情受傷的人,會陪著他們難受,但是如果一個醫生只是握著病人的胳膊,淚水漣漣,這幫不了他們,冷靜詢問才能求解。”

我有點強詞奪理:“你說得對,但我還做不到,也顧不上,我就是那個剛進手術室的小醫生,我第一次看到真實的傷口。我有我的反應。”

採訪苗苗表弟的時候,他說起死去的姐姐,滿臉是淚水,我覺得采訪結束了,就回頭跟攝像海南說了聲“可以了”,蹲下去給男孩抹一下眼淚,說去洗洗臉吧。

他不吭聲,也沒動,肩膀一抽一抽。

我問他:“你在心裡跟姐姐說過話嗎?”

“說過。”

“說什麼呢?”

“……你好嗎?”

我問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沒去洗臉,跑進了屋子裡,倒在床上。小男孩捂著臉,彎著身子,哭得渾身縮在一起抖。我站在床的邊上,抬起手又放下,抬起手又放下。

看節目我才知道,老範把我給孩子擦眼淚的鏡頭編進片子裡了,她百無禁忌。

這個鏡頭後來爭議很大,還產生了個新名詞,討論我是不是“表演性主持”。小鵬瞪著大圓眼來問我:“你為什麼要給他擦眼淚?”

“那你怎麼做?”

“什麼都不做,這才是記者。”

正好錢鋼老師來參加年會,他是我們敬重的新聞前輩,大家在威海夜裡海灘上圍坐一圈,問他這件事。他不直接說誰對誰錯,給我們講故事,說美國“60分鐘”節目的記者布萊德利在監獄裡採訪一個連環殺人犯,問,你為什麼要殺那麼多人?

殺人犯是個黑人,回答說:“因為我在布魯克林區長大。”意思是那個地方是黑人聚集區,治安不好,社會不公,所以把我變成了這樣。

布萊德利是個老黑人,當時六十多歲,鬍子花白。他站起來揪著這個殺人犯的領子,搖著他說:“我也在布魯克林區長大。”

錢老師說:“他這麼做對麼?不,先別回答,你要像蘇聯作家說的那樣,‘在清水裡嗆嗆,血水裡泡泡,鹹水裡滾滾’,十年之後咱們再來討論。”

十年將至,到底這麼做對還是不對,我在心裡已經過了好幾個來回,還是沒有最終的答案。只是我必須承認,當年面對醫生的辯解,一部分是要隱藏自己的無能。那時我說出的只是人生的皮毛,這些孩子之間的情感複雜遠超過節目中的描述。

節目裡,我們只敘述了因聚會流言而起的故事,但我和老範還知道另外一些細節,這個年級裡有很多學生喜歡苗苗,用皮筋勒住苗苗脖子的男孩總是在上課的時候摸她的胳膊和頭髮……苗苗最反感別人摸她的頭髮,告訴了小楊,小楊揍了這男孩。

小楊是班上年紀最大個子最高的男生,他十四歲了,苗苗叫他“哥哥”。

在自殺之前,他們吵過一次架,因為苗苗認了另一個保安做“哥哥”,小楊不再理她。她請求原諒。在一個小巷子裡遇到,苗苗攔住他說“對不起”,他不理她,往前走。她從地上撿起塊磚,砸到自己額頭上。小楊說:“血和著磚灰流下來。”他沒停腳,繼續走了。

後來他才知道,苗苗轉身回到操場,到處都是學生,她當眾跪下,說:“我對不起楊……”也許她認為只有以這種方式羞辱自己,才會被諒解。

那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