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芽長出來,多一根枝條,就多開一層花,越來越繁茂廣大。安娜的死亡最終超越了小市民式的道德判斷,在人的心裡引起悲劇的共鳴。
對人的認識有多深,呈現才有多深。
做這期節目的時候,我對人的瞭解還遠遠不夠,只下了個簡易的判斷。
走之前,我們終於找到了最後一個孩子小孫。看到我們,他撒腿就跑,上了一個土崖,我脫了鞋,拎在手裡光著腳爬上去。我們倆坐在崖邊上,攝像機從後面拍他的背,錄音杆凌虛放在崖邊的坎上。
小孫不看我,看遠處,白楊樹環繞的村子,風吹的時候綠的葉子陡然翻過來,銀白刺亮的一大片。
我家在山西,到處都是這樣的土崖,我早年爬慣了,常常一個人爬過結冰的懸崖,從那兒夠下頭去看早春的杏花。
我問他:“你常常坐在這兒?”
他點點頭。
“因為這裡別人看不見你?”
“是。”這是他這些天對大人說的第一個字。
我看到他胳膊上的傷痕:“用什麼刻的?”
“刀刀。”
他頭紮在膝蓋裡,我蹲在他面前,握住他黝黑的細胳膊,他的面板曬得發白,把浮土撫掉,能看到三道淡紅色的傷疤。
我想再往下問,小孫忽然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下山坡。
鏡頭注視他,直到他消失。
他根本不願意跟我談,一瞬間電光火石,我沒有道理地覺得,也許他就是那個在聚會上抱住苗苗的男孩子。
他走下山坡,繞過牛圈,再拐過一個房子,頭也沒有回過,消失在一個矮牆後頭。
一分多鐘,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都沒有意識到鏡頭已經搖回來對著我了,直到海南輕聲說“說點什麼”,我愣了一下,說了我的感受:“看著孩子在採訪中離開,我們知道他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出來,也許那些話才是服毒的真正原因,雙城事件調查到最後,我們發現,最大的謎,其實是孩子的內心世界,能不能開啟它,可能是每個人都需要面對的問題。”
這個一分四十四秒的長鏡頭用在了節目結尾,後來在我的職業生涯中常被提起,說這是鏡頭前的即興評論能力什麼的。但這個段落,對我來說,跟那些無關,它只是撬起了深紮在我頭腦裡的一根樁子。之前我坐在演播室的時候,總認為結尾的評論必須是一個答案,說出“讓我們期待一個民主與法治的社會早日來到”才可以收拾回家,就好像這演播室只是一個佈景,我只是在表演一個職業。我從來沒想過一個節目會以無解來結尾,一直到我明白真實的世界即是可能如此。
第四章 是對峙,不是對抗
二〇〇三年九月,張潔搞改革,“調查性報道”成為“新聞調查”的主體,以開掘內幕為特徵,採訪會很剛性,開會的時候他發愁:“柴靜跟我一樣,太善良了,做不了對抗性採訪。”
老範接下茬:“都不見得吧?”
“真的,她臺上臺下都是淑女。”一屋子人,只有老張見過我怯懦的時候。
“她?”天賀笑得直喘。
這幫壞蛋。
新同事都是非典時才認識我,那時我剛從爛泥境地拔出腳,沾了點輕度躁狂,帶著矯枉過正的活潑,上樓都一步兩級,沿著樓梯上指向“新聞調查”的箭頭一路跳上去。還是我爸最理解我,說:“就像我們手術檯上的病人,麻藥勁兒過去了,話特別多,抑鬱很容易轉成亢奮。”
這種虛亢上陣交手,一招就潰敗。
一個醫院監聽120電話,違規出車搶病人,病人死亡,取證時只拿到一段出車搶人的錄音。家屬一直懷疑延誤了治療時機導致死亡,但病歷拿不到,時間緊任務重,我赤手空拳,又必須一試。機器架起來,我坐在醫院負責人的對面。
他四十多歲,見了鏡頭不躲也不緊張:“坐,問吧。”
他渾身都是破綻,但我就是點不到要害。他承認違規出車,但認為違規出車和病人死亡之間沒有必然關係。醫療是非常複雜的專業問題,你可以無限懷疑,但事實弄不清,這節目就是廢的,說什麼都沒用。我只是一個記者,沒有他的允許,不能掀開他家裡的簾子去看看後面有沒有人,不能使用超常的技術手段,雖然他左口袋的手機裡可能就有那個事關秘密的號碼。
採訪了一會兒,他直接把胸口的麥克風拔下來,站起來說:“我沒時間了,需要去休假,車就在樓下。”
我失魂落魄走到樓梯口。他把我叫住,從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