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眾一字一句敲下評論,一小格一小格里發來,不容易,像電臺時期那些信件一樣,我珍重這些。有一期談收人分配改革,有位觀眾留言:“在採訪中,當採訪物件說到城市收入的增加比例時,本來人家緊接著就要說農民的比例,但柴靜非要問一句‘那農民呢’,故作聰明!”
底下的留言中有不少人為我辯解,說這是節目節奏要求,或者需要這樣追問的回合感等等。還有人說這位留言的觀眾:“你用詞太刺激了。”
批評我的這位寫了一句話:“當年陳虻說話也不好聽,現在陳虻去世了,我們也要像陳虻那樣對待她。”
我心頭像有什麼細如棉線,牽動一下。
他說得對,去打斷談話,問一個明知對方接下去要談的問題,不管是為什麼,都是一個“有目的”的問題,是為偽。
什麼是幸福?這就是幸福,進步就是幸福。我的起點太低,所以用不著發愁別的,接下來兒十年要做的,只是讓自己從矇昧中一點點解縛出來,這是一個窮盡一生也完成不了的工作,想到這點就踏實了。
日子就這麼過去了。有年夏天,臺裡通知我參加一個演講,題目叫“為祖國驕傲,為女性喝彩”。上學時我常參加演講比賽,通常幾個拔地而起的反問句“難道不是這樣嗎”,再加上斜切向空中的手勢:“擦乾心中的血和淚痕,留住我們的根!”狗血一灑滿堂彩。這麼大歲數,我實在是不想參加演講比賽了。但臺裡說這事已定。當天領導辛苦地起個大早替我抽好籤,十四號。
第一位選手已經開始,我袖口上彆著十四號的塑膠圓牌子,左腿搭右腿,不知說什麼好。旁邊有位選手穿了件大紅裙,湊耳過來說:“越配合,完得越早。”
我笑,覺得有理,混一混,等會兒就結束了。包裡裝著北大徐泓老師整理的陳虻生前講課的紀錄,正好翻翻看,有的話以前沒聽過,有的聽了沒聽進去,有些聽進去了沒聽明白,有一句我以前沒注意,這當口看見刺我一下:“你必須退讓的時候,就必須退讓。但在你必須選擇機會前進的時候,必須前進。這是一種火候的拿捏,需要對自己的終極目標非常清醒,非常冷靜,對支撐這種目標的理念非常清醒,非常冷靜。你非常清楚地知道你的靶子在哪兒,退到一環,甚至脫靶都沒有關係。環境需要你脫靶的時候,你可以脫靶,這就是運作的策略,但你不能失去自己的目標。那是墮落。”
“不要墮落。”他說。
我以為我失去了他,但是沒有。
叫到十四號時,我走上臺,扶了下話筒:“十年前在從拉薩飛回北京的飛機上,我的身邊坐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她是三十年前去援藏的,這是她第一次因為治病要離開拉薩。下了飛機很大的雨,我把她送到了北京一個旅店裡。過了一個星期我去看她,她的病已經確診了,是胃癌晚期,她指了一下床頭的一個箱子,她說如果我回不去的話,你幫我儲存這個。這是她三十年當中走遍西藏各地,和各種人,官員、漢人、喇嘛、三陪女……交談的記錄。”
認識她,正是我十年前掙扎來不來中央臺做新聞的關口。認識她,影響我最後的決定。“她沒有任何職業身份,這些材料也無從發表,她只是說,一百年之後,如果有人看到的話,會知道今天的西藏發生了什麼。這個人姓熊,拉薩一中的女教師。”
在這種來不及思考的匆忙裡,才知道誰會浮現在自己心裡。
我說了郝勁松的故事,“他說人們在強大的力量面前總是選擇服從,但是今天如果我們放棄了一點五元的發票,明天我們就可能被迫放棄我們的土地權、財產權和生命的安全。權利如果不用來爭取的話,權利就只是一張紙。”他和我沒有什麼聯絡,但我們都嵌在這個世界當中。有一天他從山西老家寄給我一個紙箱子,剝開,是胖墩墩一大塑膠袋,裡頭還套了一個塑膠袋,紅繩子繫著口。解開把手插進去,暖暖熱的碎金子一樣的小米粒,熬粥時米香四溢,看電梯的大姐都來尋一碗喝。
人不可能孤立而成,人由無數他人的部分組成。
我說到了陳錫文對徵地問題的看法:“他說給農民的不是價格,只是補償,這個分配機制極不合理,原因不在於土地管理法,還根源於一九八二年憲法。”在那期節目播出後,我曾收到陳錫文的簡訊,他說:“我們做的事情,都是為了讓人們繼續對明天有信心。”
二〇〇三年的一場座談會上,我曾經問過一個人:“你說年輕記者要對人民有感情,我們自認有,但是常常遇到挫折。”他回答說,有一年去河北視察,沒有